音乐就像是记忆的槌子,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任凭你怎么搥他,自然是出现不了任何回忆。
一个丰富的人,应该要有许多声音的记忆。
于是当「镜子」或「小雪」这样的歌响起来的时候,即便是身处在五颜六色的舞台上,却总是不自觉的想要欠身抓一把及膝的深雪。
或忆起在北极村那个下午,小雪推着脚踏车来村子头找弟弟的情景。也永远无法忘记「恨情歌乐团」的几个家伙,挤在机杼声的火车包厢里,望着窗外冰封的雪原,在香烟袅袅的吉他声中,低诉男人无可名状的心声。
一个创作的人,应该要有许多丰富的记忆或每一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制造许多丰富的记忆。
当我想要从现实里逃遁时,我总会想起望安岛……
多尼尔在跑道头轻巧的迎着南风又兜了一圈。我斜靠着窗子,望着跑道上奔跑着的牛群。
一股甜蜜的感觉,像嚼碎了包着白兰地酒的巧克力糖那样在胸臆之间温暖的晕染了开来。
我猜菜圭又拿着扫把,气急败坏的奔跑在跑道上,为了让我们这班晚来的飞机安全的降落,正慌忙的将散漫的牛群从飞机跑道上赶开。
望安机场,当然是有围篱的,只是对牛群来说,他们辨认的是丰美的杂草,而不是一天里才来去两、三班的小飞机,和飞机载来的疏落旅人。
熟悉的人都知道,当飞机在跑道头再次扬起的时候,并不是发生了什么骇人的意外,只是几只漫不经心的牛散步要横过机场罢了。
多尼尔是只能坐二十人的小飞机。因为经常不是满座,我就随意的挑了驾驶后面的那个位置坐下,望着两个驾驶的背影,看他们像喝下午茶那么优闲的操控着这只大鸟。
「Flaps!」
「OK!」正副驾驶和谐的一唱一搭着。
「Landing机轮!」
「OK!」
机场远望着像是抛弃在后园子青草堆里的洗衣板。
而我们就像是一群要从树沿上往板子跳过去的野孩子。
我很喜欢那种游戏。小时候,我有一个盖在枇杷树上的树屋。
树屋是爷爷帮我盖的,我们家的枇杷树长得异常的高大。
果子成熟时,那些伸手可及的早就被迫不及待的孩子们采了去吃。
而那些长在树梢、高处的,就教些气人的白头翁和伯劳好整以暇的在遥远的上头啄着吃。
爷爷就说:「我给你在上面盖一个树屋,你放学后可以在上面做功课,守着那些果子,也可以让你站定在上面用长竹竿挑来吃。」
于是我有了我的第一个树屋。
也许是大蓝天里偶有的白色云朵么;也许是午后暖暖的南风。
我想起,我们那个抓着挂在树枝上的绳子,要往远远的草地上荡过去的游戏。孩子们不但要比赛荡得远,而且还得站定不能跌跤。
远望着那块像是扔在青草地上的洗衣板,是孩子们拿来比赛谁荡得远的定点。常常觉得那些带着黑色雷朋眼镜、洋溢着自信的笑容的驾驶们,真像是个孩子王。
小飞机没有跌跤,却像是存心犯规耍赖的孩子王,哗哗啦啦的溢过等在一旁的牛群。
「你又来了!」菜圭穿着漂亮的航警制服,鼻梁上架着一副她说是散光的眼镜,瞇着小小的小妇人眼睛,朝着人笑。
「嗯!」笑而不语的,心里想,要谢谢你刚才提着扫把在跑道上奔忙着赶牛,要不然孩子王们就没有办法漂亮的从树沿荡到这块洗衣板上了。
「我刚刚就知道你要来了!」小飞机因为天候或人次的关系,常常延迟甚至就不飞了。
岛上要出去的人,习惯性的都要打电话到码头上菜圭家去问。
「啊飞机几点才会到?」菜圭也就每天好心的帮大家担这个心;闲着时,就望着天空,深怕变天了,还赶忙的打电话到高雄问那一头的朋友说。
「要起飞了吗?今天会有什么人要过来?」
「阿丁,问说可不可以帮他儿子去买个汉堡和炸薯条,托机长带过来?」
「还有我上头要的那一打酱油,你要帮我绑好不要散开了,麻烦大家了。」
「还有谁要回来?啊那个药膏就托阿财伊阿公拿回来好了。」
这样的任务,我也担过。想那些年,常往绿岛跑,旅店出门要往机场时,小小的绕了一点路,就可以带点麦当劳的鸡块、薯条,到绿岛给阿国他们几个孩子吃着的时候,都还热腾腾的呢!
提着我的行李,走在蓝蓝的南风里,菜圭驶着她的摩托车从后面赶了过来。
「啊你要住哪里?」她揶揄的笑着问。
上次来过,住在岛上唯一的一家度假木屋里,为了拍好一个短片,我那发了狂的导演,拆了小木屋拿来做装置用的小渔船,一夜里放把大火就给烧了,木屋的老板气得隔天就把大伙给撵走了。
都还不知道,那家伙气消了没有?要不我是真的打定了主意,随便就找一个沙滩看星星到天亮的。
菜圭,那样笑着。
「你们没疯到差点连小木屋都给烧了,而你这家伙竟然还敢来?」
「不知道,睡在沙滩上吧!」很任性的样子。
「那老板,自己后来想想也觉得很好笑,你去住他那里不会有事情的啦!要不要我载你过去?」她戴着澎湖特有的那种实边彩花沟布帽,还戴着银行出纳员用的黑布袖,把自己包扎得紧紧的怕晒黑了。在这岛上,恐怕,连呼吸着热焚焚的海风,都会要变黑的。
「妳下班了吗?」看她要往回家的路去了。
「等一下,还有一班尾班的。我要先回去煮饭,我老公还没有吃饭哪!啊你吃了没有,要不要一起过来吃?」喜孜孜的笑着。
「好啊!」我喜欢跟他们一家人把桌子架在没有人的码头边上,一顿午饭可以吃到半夜那样,天南地北无所事事的聊着。
「你一定要散步对不对?你都那样,那我先回去煮饭了,你就散步过来吃饭哦!」她抓满了油门,惊起草丛间的几只野鸟,又把我扔回那片碧绿的草原里。
我轻快的走着,像个涨满的气球里面充塞着教人觉得幸福的笑气,不住的想要笑。才要绕过跑道头时,多尼尔又带着新的任务,哗哗啦啦的从我和牛群的头上飞过。孩子王要去接新的客人和旅人们回来,并且肩负着离岛的薯条与汉堡任务,飞在一望无垠的蓝色里。而我要去吃一顿有着鲜鱼汤的午饭。脱去了鞋,我快跑在火烫的砂石路上。
「鱼汤!我来了!」我在草原上撒野,烧了你小木屋的船算什么,那小岛的岸沿不到处都是小船的尸体,随手捡一条回来不就得了吗?
在台湾海峡这不起眼的渔村里,我奔跑在这暖暖的南风里,怕不要燃烧了我自己。
这感觉坐定了,落实在纸笔之间,都要变成暖暖的歌,都要变成甜甜的句子。
菜圭,给我们煎了象鱼干、煮了象鱼汤,甚至用豆豉汁,蒸了一个树子象鱼。
我问菜圭那腼腆的老公。
「为什么这鱼,你们要叫牠臭肚呢?牠不都吃海藻吗?我也不觉得牠的肚子是臭的。」他笑笑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菜圭进进出出的,还忙着要招呼到店里来买东西的人,这小码头上,杂货铺子、餐厅、租摩托车、外带民宿,都教这小妇人给包办了。
不一会儿,电话响起来,菜圭哼哼啊啊的说了一回,又去换回了航警的制服,戴上布帽子。
「尾班的飞机要回来,如果不住下来,就赶快跟我走喔!不然你就要睡在沙滩上了喔!」
「妳这个查某,快走啦!」他那谈得正兴起的老公,扬了扬手骂了她几句。
我靠在躺椅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决定要把这一季所有的烦扰都扔到那懒懒的风里。
夜里就学绿蠵龟,找个浅浅的水洼,躺在里面,把上一季没有数完的星星,再数一数。
我像一块在都市荒漠里失了水的海绵,贪婪的吸收着这岛上的一切一切。你要私奔、你要和自己私奔,需要什么理由呢?你要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私奔,需要的是许多许多的勇气。
然而,你和自己私奔,只需要一点点的任性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