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赛好像都是先守后攻的人比较占优势。 虽然说好六年前写的信一字都不改的就发表了出去。但是我还是占了便宜的在你寄来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把过去的信包括你的、我的,都狠狠地再看一遍。而且决定耍赖,在多年之后做些解释。要从哪里说起呢?
看过多年前的两人对谈,你曾在信里笑过我,说哪怕全世界都变了,我恐怕还杠在那,没有变 。老实讲我真希望我没有变,可是也开始觉得在自己努力不变的「技巧」上出了问题。我所谓的技巧是,其实你明明心里憋了一股气,早些年也没多少人在乎的,你大可以甩了门出去,或着摔几个杯子、盘子泄泄气。而今,这些通常的「技巧」恐怕都用不上了。你有没有觉得,当你年纪渐长,轮到该你生气时,就有人等着要看你用什么「技巧」来生气。这感觉扩散成彷佛所有对你而来的问题都是精心设计的,你就越不想掉入那重诡计里。就冲着泄气的技巧说来, 人要不变也难。所以,我可不敢说我没变。在我们的第二封信里题到的蒙古到底是不是个独立国,这问题虽有点动摇,但它到真的没变。当年问我那个问题的十岁小男孩,如今也已上高中了。但蒙古之于中华民国应该好像彷佛、依稀…… 应该没有独立。然而几年前这些叫人激动生气的问题,现在都变成好笑的话题了。
其实想想更大的变化是那些年我总是不住的移动。而今好像你却永远不在台北。我在想,跟我一起成长的那些朋友也许都老了。老到不好意思来看我们的演唱会了。所以我那些南来北往的日子也就渐渐减少了。回想一下「快乐天堂」与「梦公园」那些无忧无虑的歌手朋友们,也真不晓得都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到最后连观众也没了,就剩下两个死咬着<秀,我还是要上>的中古艺人孤伶伶的在台上。 你会觉得有点悲伤吗?
你老是喋喋不休的说,我们两个人如何如何的不同,你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得,我的朋友你也只是凑合着。但是有一点,我们两个肯定是很一样的。那大概是我们都是──不认输的人。恭维了你,也恭维了我自己。当然不是说你后来还得起还不起你负得那笔巨大的债。 其实我应该跟你说声「抱歉」,因为六年前那段书信往来的日子,我根本没察觉那是你生命中最晦暗的日子。希望,真的希望在生命转弯了之后,就会是光明了。
想起来我真的都是那么愤怒、蛮横、粗鲁,根本无法听进去别人的话。而你正遭逢了玲玲的病、 孩子的成长、事业的挫败,还有演艺环境的巨变。当时你说你决定将重心放在海外时,本土意识极强的我,甚至都将那动向解读成了「你一定是在台北混不下去了,你一定无法再跟那些一线的主持人站立在圈子里了。」后来,我听见有人在我面前说,「我讨厌他」时,我甚至索性再也不为你辩解了。朋友就是拿来维护朋友的。我很喜欢这种说法。
其它过去那些信里提到过的:春上村树,我还是觉得他尽是写些咖啡、披头四,唬唬小女生的畅销作家。送七粒,因为名字取得实在是太正了,到现在都还很难遗忘他,而且听说他最近急欲东山再起呢?只怕近几年社会在许多大黄大荤的口味冲击之下,他可得变点新招式了。
而因为冷静多了,重看了你的信才发觉你在弟十八封信上提到,你在长江前哭泣的事。过去没用心注意,以前想来也不会相信。现在想再问你一次,你真的在长江边上大哭了吗?先别回答我,就像那首已老的歌「二十岁的眼泪」那样,到六十岁的时候再告诉我。
六年……也许我们是在六天或六个小时老去的呢,而六年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我爷爷告诉我, 人生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因为是一种单纯的比例:十岁小还的一年,是他人生的十分之一 还算大的数字,九十岁的爷爷他的一年,是他人生的九十分之一,就有点少了。你是多少呢?我真的是觉得日子是越来越快了,快的都快剎不住脚了。怪不得好些朋友都已经不再相聚了。原以为他们都喊累了,或跟我们那些可恶的歌迷、戏迷那样,都跑去结婚生小孩了。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家都惊觉时光不够用,各自奋斗去了。
我们还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我也挺爱<偶然>这首歌的。尤其当念到「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时,心中总是有些莫名的悸动。其实就是那种感觉啊!你参加了我的秀,我也参加了你的。
我偶尔也会像一些无聊的人那样,没事的时候「唉两声」然后想想自己会是怎样的一个死法,或是在什么时候死掉。我想过摔到舞台下死掉。我想过摔飞机死掉,甚至更无聊的想在自己再也不能书写之后跳海死了算了。
但我绝对没有想到在我步入壮年之时,生命会遭逢这样的巨创,老天开了一个奇怪的玩笑,祂让一个写作的手睡着了。而让那只用九根钢丝接合在一起的脑子叫醒了他的左手。
十□岁那年,我在敦话南路跟忠孝东路口的大楼里加入了一个电梯装配班。有一天下午指导我用扳手的前备不小心画了一道口。我摀着他那冒着血的伤口,一路急奔到对街的中心诊所。那天夜里我就一个人坐在顶好的街边哭泣。我突然想到这些,并不是要再去强调造物者有多神奇、 多奥妙。我想起那天夜里。前辈害怕坏了的右手会让他丢了那份工作。我依稀还笨拙地安慰他说,「你还有左手啊!」 然后夜里我跑到工地外的顶好路边去哭泣,并依稀也笨拙地告诉自己,一定会走出自己的路来。
话说回来,这其实应该是我们最像的地方──就是铺着自己要走的路。
我很怕这些信集结起来会变成一本莫名其妙、言不及义的励志书什么的。这些天看着自己的左手歪歪扭扭的写着字、构图、上色,夜里它还要护着昏迷复健中的右手酸疼地睡去。我想大概也因为这样,鼓舞着右手(左脑)一点一点的醒了过来。
住院医生─辣椒乔在我出院前一天夜里来找我。
「你有没有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我笑着顶了他几句。「比如说?」
「嗯,比如说你用左手画的那些画,你以前知道自己的左手能书写作画吗?」
「你别把它说得太神了,」我没想过耶,我想如果没有了右手一样会用左手吃东西、擦屁股吧!
「情绪上呢?有没有觉得有些变了?」他咧嘴笑着,还努力要帮我去想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才好。
「更热爱生命了。」很通俗的一句话,我们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了出来。
「别忘了要办跨年演唱会喔。」他又提醒着。
「起来吧!」是对所有人说的那样的感情。
「当你开过颅,脑子接触过空气之后,你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喔。」他又重复了这些话。
「记得了?」我突然觉得生命这玩意,有时候也严肃得有点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