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喻嘉言 天下有这么看病的医生吗

比如,又有一位叫刘泰来的兄弟病了,这位才三十二岁,长得白白胖胖的,很像个富裕的小资。

他是怎么得的病呢?原来此人夏天在出大汗的时候,喜欢冲冷水澡,觉得特爽,还在风口那里睡觉,这样,体质就下降了,结果在秋天的时候被传染了疟疾,于是请了医生,医生倒是的确有两下子,在发作了三五次后,用药就把疟疾给止住了(用药截住),止是止住了,但这位患者又出现了新的症状,开始感觉胸腹胀得不得了(胀满日增),还没到半个月,再看这位,已经是肚子胀得老大,胸部也鼓鼓的,喘气特急,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大小便全都没了。

这可要命了,您想想,这大小便被堵住了它能好受得了吗?这位刘泰来兄弟此刻那是饮食不入,坐也没法儿坐,站也没法儿站,仰面躺着都不行,只能趴着,这病可就到了危急的关头。

怎么办啊?还是那句老话,请医生吧!

于是就把我们的喻嘉言同志请去了。

喻嘉言到患者家一看,已经有一个医生在那里,人家正在诊病呢,而且这家人对那个医生特重视。

那位医生是怎么判断的呢?他问:“大小便不通,服用过泻下的药了吗?”

患者家属:“服用过了,没有效果。”

“噢,原来这样。”那位医生点点头,然后很肯定地判断:“那是药力不够,应该加大药量,现在一付药用大黄二两,一次服下!”

那位刘泰来兄弟正憋得难受呢,一听用大黄二两,高兴极了:“大哥,快点儿熬药吧,我都快憋死了!”(可速煎之)

家人听了吩咐,就有那种腿快的,立刻拿了钱,跑出去抓药去了。

这边喻嘉言刚诊完脉,一听就晕了,心想现在的医生怎么都胆子这么大?这不胡来吗?看清病情了吗?就大黄二两?!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可就说话了。

要说这位喻嘉言同志真是位猛人,我们实在是没办法。您说话嘴上搂着点儿火啊,别总是看见庸医就冲人家开炮,人家庸医也是人不是?庸医也要混饭吃啊!

我们这么想,喻嘉言同志却不管这个,只见他一把拉过那个医生:“来,我问你两个问题。”

医生还挺乐呢:“想请教什么啊,说吧,我能告诉的都告诉你。”

喻嘉言:“第一个,这个病叫什么名字?第二,你为什么这么有勇气,敢放开胆子杀人?”(此病何名,而敢放胆杀人)

得,您瞧有这么说话的吗?要是我在边上我立刻装作不认识喻嘉言同志——免得挨板砖。

当时那位医生的脸就绿了,气得嘴唇直哆嗦,话也说不利落了,硬着头皮说:“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伤寒肠结,用了泻下药不通,需要加大量,只有用大泻一法,什,什么叫放胆杀人(何谓放胆)?我,我要告你诽谤!我,我要告!”一边说,一边还跳,虽然没有喻嘉言个子高。

喻嘉言针锋相对地回答:“伤寒?世界上有不发热的伤寒吗?”

那个医生突然停止了跳动,张口结舌:“啊?”一下矮了半截。

喻嘉言:“伤寒发热,会导致体内津液丧失,才会大便干燥,那才可以使用下法,这个病完全是腹中之气散乱不收,是太阴脾经之虚,才会胀成这样,一虚一实,正是相反,这个时候如果使用猛药大黄,把脾胃之气给伤了,如不胀死,也会腹破!”

然后,又瞪大眼睛对那个医生说了句能把人气得上吊的话:“你为什么不能留下人家一条性命,而必须要杀死人家才感到痛快呢?”(曷不留此一命,必欲杀之为快耶)

我实在是很佩服那位医生的定力,他居然没有被气得疯掉,要是换成我,早找板砖去了,好在人家是读书人,修养不错,还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作为回应。

这句话是这样的:“吾见不到,姑已之”。这话就不给大家翻译了,因为估计那位老兄脑袋已经气昏了,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发现自己脆弱的神经已经完全被摧毁了,于是一溜烟儿跑出了屋子,对正在趴在门缝、窗户缝偷看的诸位患者家属说:“这个人看的书多,嘴也溜,我说不过他,我走了!”(此人书多口溜,不能与争也)

然后狼狈地跑掉了。

喻嘉言微微一笑,一抬头,却突然发现患者的家属都怒目看着自己。

这帮家属不知道到底谁对谁错啊,心想:我们请来的医生就这么被你给轰走了,真是可恼啊!

有的家属就小声告诉别人:“医生虽然被赶走了,但是药不是去买了吗?我们照样给喝那个大黄,然后回头再把那个医生给请回来。”

愚昧啊,还把庸医当成宝贝呢。

说来也巧,正在这个时候,那个买药的人正好回来了,拎着包药,刚进院子。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们的猛人喻嘉言同志又做出了一个让大家都瞠目结舌的举动。

只见他迅速地跑上去,一把抢过那个人手中的药,一下就给扔到旁边的水沟里去了(余从后追至,掷之沟中)。

写到这里,我那脆弱的神经也终于受不了啦,有这种医生吗?有这么干的吗?我自己愿意找庸医,我吃错了药我愿意,这还有人权吗?

您去问一百个医生一百个医生都不会这么干的:你不找我看,好啊,你爱找谁找谁,反正吃错了药别来找我就成。这应该是大家普遍的态度。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够这么做,那就是喻嘉言。

因为在他的心里,什么都可以不顾,只有患者的生死,是一定要管的。

但是患者家属不这么想啊,有性急的都跳起来了,患者的二弟已经开始撸袖子了,多亏旁边有人拦住。

患者自己也晕了,于是就问:“他的这个药是不是合适,我们也不知道,但是你有什么办法来救我呢?”

喻嘉言让别人准备了纸笔,本着做学术论文的精神,在上面写了数十条为什么这是脾虚的原因(面辨数十条),然后在后面开出了方子:理中汤。(理中汤,《伤寒论》中用来温运脾阳的主方)

您瞧瞧,这容易吗,为了把患者从庸医的手里拉出来,竟然要费这么多的心思!

患者看完了,也觉得很合理,但还是觉得不放心,就说:“看您写的倒很清楚,不过这方子里人参、白术吃了不会更胀吗(古人有人参助胀之说,看来稍微懂点更糟糕)?不如这样吧,今天就先不服药了,等到明天看看动静再说?”

喻嘉言一听,这个气啊,好嘛,全都白讲了,嘴都讲干了。但还是按住心中火,对患者说:“您现在这个情况,还说明天(何待明日)?您肚子里的真气慢慢地散去,到今天晚上,子丑那两个时辰,阴阳交替的时候(古人认为子时阴气开始衰落,一阳始生),一定会大汗淋漓,然后眩晕,恐怕就会出事啊!(难为力矣)”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这患者自己还想辙呢,他说:“要不这么办吧,我先准备好一付药,等到半夜的时候,真的出现了您说的那种症状,我立刻喝,来得及吗?”(侍半夜果有此症,即刻服下何如)

喻嘉言差点没背过气去,瞧这患者都狡猾到什么份儿上了?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说:“您既然把我开的药看作比老虎还可怕(既畏吾药如虎),那就只好这么办了。”

然后,喻嘉言又说:“我今天晚上就不走了,就在你的客厅里,给我一把椅子就行,我坐在这里等着,如果有什么危险,就喊我,我不会打扰你们的。”(坐待室中呼招,绝无动静)

大家一瞧,那你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晚上,夜色深了,大厅里一片黑暗。

所有的人都散了,只有喻嘉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秋天的凉意袭来,没有人给他送件衣服披上。

甚至连杯水都没有。

临睡觉前路过的仆人对他投以轻视的目光。

喻嘉言靠在墙边,疲惫地坐着。

写到这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让我们上去劝劝他吧。

喻嘉言,你渴了吗?喝口水吧。

他摇头。

饿了吗?我这里有食物。

他摇头。

喻嘉言,你至于吗?

看你的性格,也是一条铮铮铁汉,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给人家看病,反而倒像是你在求人家。

你去救他的命,反而要遭受这种待遇!你至于吗?

像这种愚昧的笨蛋,就让他去死吧,死了都活该!你干吗如此委屈自己呢?!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黑暗中,喻嘉言慢慢地抬起头,轻声地回答道:因为,他是一条生命啊。

我晕,各位,我没法儿再劝他了,因为泪水已经把我的视线给模糊了,没办法啊,实在没法劝这个人,他心中想的、惦记的,和别人心中想的不一样啊。

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不会有更多的人理解他?

第二天,天亮了,患者的儿子从内室走了出来,告诉喻嘉言说:“昨天半夜,我父亲果然大汗眩晕,赶快把你开的药喝了,也没有大的效果,只是觉得困,就睡了一会儿,现在还是肚子胀。”

喻嘉言就随着他进入内室,给患者诊脉,患者看到喻嘉言,就说:“服药以后,病势并没有增加,反而好像减少了一些,那就再服用一剂吧。”

这次,喻嘉言没有管他,直接把两付药当一付药一起给煎了,还把人参给加到了三钱(也不多啊,现在有人一开就几十克的),这付药服完以后,紧接着就又给准备了一付,里面加上了点黄连,这付药服完以后,患者就能起来了,他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客厅,说:“真奇怪了,现在不那么胀了,看来不用大黄也可以啊(即不用大黄亦可耐),但是我连日没有吃东西,我觉得还是一定要用点大黄,稍微通一下大便,这样才能放心地吃下东西啊!”(必用大黄些些,略通大便,吾即放心进食矣)

喻嘉言差点把脑袋撞到墙上:“就这么和你讨论,你居然还觉得这需要泻下啊?!告诉你,你尽管吃东西,明天我一付药一定会让你泻下来!”(许以次日一剂立通大便)

患者一听,高兴了,于是就喝了些粥。

患者的二弟也很高兴:一剂药就通?看来你也想用大黄了!

第二天,患者的家属们又都来了,客厅里挤满假装关心,实则来看热闹的人。

患者从里屋走出来,让喻嘉言开方。

喻嘉言说:“现在患者大小便都不通,膀胱胀得很大(看看古人对人体解剖的认识),结果膀胱挤压住了大肠的通路,所以再怎么使劲也出不来,现在各位看我用药通膀胱之气,不去直接通大便,却让大便泻下。”

然后,开了一剂五苓散(五苓散,《伤寒论》中方子,用来治疗太阳经腑同病之蓄水证),药熬好了后,给患者喝下。

这药才喝下(药才入喉),患者就开始大喊:“马桶在哪里?!”

然后狂奔而去,据说泻了个痛快。(小便先出,大便随之)

大厅里的人都傻了,半天,才把张开的嘴闭上,连声称赞:看来这个医生真的是个好医生啊!

然后,这个患者的病就痊愈了。

各位发现了吧,这位喻嘉言同志的治疗水平那可真叫一个高啊,现在,问题又来了,大家同样都学的是《黄帝内经》《伤寒论》等书,为什么就只有人家学问高,别人都怎么了?凭什么只看见人家在那里挥洒自如了?剩下的一不留神,就学成了庸医了?(或者间或客串一把庸医)

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现在,让我来把这个谜团解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