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四节

张爱玲与电影的因缘非浅,除了她既是影迷又是编剧、她的作品也多次被搬上荧屏外,她本人的故事更成为多部电影与电视剧的主题,并且“还魂”在演员身上客串了多回女主角。而她与电影人的交往,亦往往比电影本身更像传奇而值得玩味。

张爱玲为电懋创作的第一部剧本是《情场如战场》,早在1956年11月号的《国际电影》(国际电懋的官方画报)上,已经预先广告:“著名女作家张爱玲,以写《传奇》、《倾城之恋》等小说名驰文坛……她的写作才能是多方面的,所写的舞台及电影剧本,另有她的独特风格。去年国际公司成立剧本编审委员会,她被邀担任编审委员之一。”“林黛的演技,她是非常欣赏的,本来她预定专程给写一剧本,恰巧美国某出版公司聘她担任编辑,立即要她赴美就任,于是编剧的事,因她突然离港而耽搁了下来。直至前月,张爱玲自美国寄给国际公司一个剧本,她说是在百忙中写好的,并且一再叮嘱,这个戏无论如何要由林黛主演,因为女主角的个性与外形,她是以林黛作对象来创作的……岳枫接受这任务后,常约林黛共同研读剧本,他们觉得张爱玲的故事剧本、人物创造,果然不同凡响……”

《情场如战场》于一九五七年上映,创下香港国语片最高票房纪录,并荣获“金鼎奖”。其导演岳枫,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话剧《倾城之恋》中女主角罗兰的丈夫,后来还曾执导过电影《红楼梦》。这夫妻俩竟于上海和香港两地与张爱玲以不同的方式合作,也算一段奇缘;而女主角林黛,我不知道她本人同张爱玲见过面没有,《国际电影》上的宣传稿是为了搞噱头,不可以太当真——然而倘若那是真的,若是张爱玲果真这样欣赏林黛,并指定她做这部剧的女主角,那我不禁要叹息再三了,因为林黛与张爱玲这两个人的故事,都太像一部戏了。

林黛原名程月如,一九三四年出生于广西桂林。她的身世与张爱玲颇为类似,也是名门之后(其父为著名的政协副主席原李宗仁秘书程思远先生),而父母离异,其后随母亲流落香港,因被大导演袁仰安看到照相馆橱窗里她的一张照片而从此进入电影圈,改名林黛,是由英文名LINDA音译而来;她也很符合张爱玲“出名要趁早”的理想,十九岁便以拍摄第一部作品《翠翠》一炮而红,从此成为香港两大电影公司“电懋”和“邵氏”的争夺对象,并在七年间蝉联四届夺得“亚洲影后”的桂冠,这纪录至今无人能破;看郑佩佩的《与你谈心》,形容林黛“不管她周围围着多少人,而且每个人都对着她‘恭维细语’的,她都只是敷衍点头而已,只要人群一散,她就又回到她那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她可以在她的那张专用帆布椅子上,一坐就好几个小时,静到让人忘记她的存在。”这性格也像极了爱玲;而她的结局则更是张爱玲所谓“苍凉的手势”,1964年7月17日,林黛在寓所服食过量安眠药兼吸入煤气双料自杀,年仅三十岁;林黛的电影迄今并没有一部在内地公映,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在电影史上的卓越成就,1995年,她被评为中华影星,而张爱玲则在这一年与世长辞……

日前我特地找来了《蓝与黑》的碟片怀旧,想从林黛的音容里寻找一点那个时代的气息,而从那个时代的气息里揣摩张爱玲的心思。

这是林黛的最后遗作。那年她三十岁,然而已经有些显老了,而且微微发福。化浓妆,长眉与眼角都斜飞入鬓,一招一势有话剧腔,但眼神仍然足以魅人亦慑人。是她惯常的悲情戏,电影刚开始,舞厅大班请她不要急着告假,好歹过了新年再说。她回答:“对不起,医生说我再不休息就要死了。你说怎么办?”

我听着,真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结果她是电影没有拍完便香消玉殒了。

至于《情场如战场》,我只看过剧本,电影却无缘得见,据说改动甚大,从故事大纲到人物性格、对白,都与原创有很大出入。女主角美艳动人而颇有心机,喜欢俘虏天下男人的心,连姐姐的心上人也不放过,她的表哥决意要与众不同,但最终仍然不能躲过她“温柔的陷阱”——这角色让林黛来演,是很有说服力的。

继《情场如战场》之后,张爱玲又一连为电懋创作了《情场如战场》(1957)、《人财两得》(1958)、《六月新娘》(1960)、《桃花运》(1959)、《南北一家亲》(1962)、《小儿女》(1963)、《一曲难忘》(1964)、《南北喜相逢》等多部剧本。宋淇为她争取到了每部八百至一千美元的优厚报酬,这是张爱玲在那段时间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从这些影片的取材上,不难看出赖雅对张爱玲的影响——《情场如战场》的故事大纲是由美国麦克斯舒尔曼的舞台剧《温柔的陷阱》改编而成;《一曲难忘》显然脱胎于《魂断蓝桥》,而《魂归离恨天》则与《呼啸山庄》系出一辙,还有后来影响深远的南北系列也都由好莱坞影片改编而来,这些都可说是美国文化或者好莱坞文化对张爱玲最大的影响,而更有可能的是来自赖雅的主意。

其中颇值得一提的是,她在给赖雅的信中提到的“一个明星的诉讼案”中之明星,指的其实是尤敏,张爱玲写这封信时与她尚无交往,然而次年她的剧本《小儿女》在香港首映,却是由王天林导演,雷震与尤敏主演的。后来还获了一九六三年台湾金马奖优秀剧情片奖。

看剧本时,我总是一再地想起张爱玲从前编剧的《不了情》以及由此改写的小说《多少恨》,总觉得《小儿女》似是《不了情》的续集,或者说结局的另一个版本。

不过,尤敏可比陈燕燕漂亮得多了。我看过一点《小儿女》的片花,尤敏是我看过的所有张爱玲编剧的电影中最漂亮的女主角。

这是一个关于两代人的爱情故事。少女王景慧与同学孙川因为一篓蟹而在公交车上邂逅重逢,继而恋爱。景慧之父王鸿琛丧妻多年未娶,与女教师李秋怀彼此倾慕,却因顾忌女儿而不敢言及婚嫁。李秋怀伤心远行,去了青洲岛教书,却与来找工作的景慧不期而遇,两人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前提下互诉心事,取得了最深刻的理解——故事是大团圆结局。

《不了情》里,女教师虞家茵爱上了有妇之夫夏宗豫,却为了不破坏对方家庭而洒泪远行,跑去天涯海角教书;而《小儿女》中,王鸿琛终于死了老婆,女儿替他找回了爱人李秋怀。

——张爱玲在《不了情》里使用分身术,既是那个失去母亲的孤女王景慧,也是爱上别人父亲的李秋怀。而她童年时曾为之落泪的那朵夹在书本里的小花也于此出场,成为电影中一个意味深长的道具:孙川与王景慧一家郊游,景慧打开一本书来,看到里面压着一朵干枯的花,深思地说:“这还是妈妈在这儿采的花。”

这小小的细节,让我们再一次看到貌似无情的张爱玲在内心深处,对母亲的深切的思念。

而她在香港创作《红楼梦》之余完成的另一剧本《南北一家亲》,于1962年开拍,9月《娱乐画报》中有这样的报道:“故事大纲由秦亦孚执笔,编剧由名女作家张爱玲执笔。这是电懋当局早与张爱玲取得默契者,但张爱玲侨居美国多年,对香港现实环境有了生疏,所以迟迟未能下笔。电懋当局俯候再三,张爱玲决定来港编撰,抵港之后,张爱玲即深入各阶层实地观察,搜集素材,准备充分,才开始动笔……”

这些显然是广告语,因为从张爱玲家信可知,她忙得像“一只狗”,每天写作从上午十点到凌晨一点,根本没有时间去“深入各阶层实地观察”。但是至少可以由此得知,张爱玲虽与宋淇龃龉,与电懋的交情至少表面上却仍是维持着的,而且剧本里的香港风情以及俚语典故也都是由宋淇代为填加改写。

——世人如果以一句“他们已不是我的朋友了”的负气之语便推断张爱玲与宋淇交恶,那是对两个人的心胸与德行都太低估了。

人毕竟不是神,夫妻尚且斗嘴吵架,何况朋友?我们不能要求朋友像耶酥那样博爱,那样完美,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而爱玲与宋淇,都是清者,却非至清者。

事实上,在爱玲离港前,还搬到宋家住了两个星期,虽然由于自卑与拘谨,这两个星期的“同居”生活想必不甚愉快;张爱玲离港后,和宋淇也还一直保持着联络,不时报告自己写作《雷峰塔》与《易经》的进展,直到一九六四年夏天,电懋老板、一个新加坡富商在6月20日的空难中丧生,电懋公司随后解体,张爱玲与宋淇的剧本合作才被迫中断。

但此后他们也一直有联系,张爱玲与台湾皇冠出版社的合作,也是由宋淇牵线;一九八四年香港邵氏公司拍摄《倾城之恋》,还是宋淇搭桥,并且因为宋淇与邵逸夫的老朋友关系,还替张爱玲争取到了一笔不菲的稿费;后来但汉章一九八八年拍《怨女》,关锦鹏1990年拍《红玫瑰与白玫瑰》,走的也都是宋淇的路子。

而张爱玲身后,更是把所有遗产都交与宋淇——他们的友谊,不折不扣维持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