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7月25日《亦报》创刊一周年之际,张爱玲特地写了一篇《〈亦报〉的好文章》祝贺,称其是“一个极熟的朋友”,“有许多文章是我看过一遍就永远不能忘怀的”,特别赞扬了十山先生(即周作人)的文章。
由此也可以看出张爱玲与龚之方的友谊。于是龚之方也是恃熟卖熟,竟想起要为张爱玲做媒来。
那日,他登门拜访,先是东拉西扯地聊了些时局、作品的闲话,然后便婉转地提到了桑弧——他也许是并不知道张爱玲与胡兰成有过婚约,也许是听说了他们已经分手——总之,他完全忽略胡兰成这个人的存在,只是拿朋友间的议论来说事儿。
“大家都说——”他这样开口,仿佛就把责任推在了别人身上,比较容易转寰,“大家都说,你和桑弧男才女貌,年龄相当,是很理想的一对佳偶呢。吴老板也说你们合适,大家都很看好你们。你考虑一下啊。”又把文华老板吴性栽的话引了几句来加强语气。
张爱玲静静听着,并不意外,然而脸上却现出凄然的神色来,沉默良久,摇头,再摇头,三摇头。
龚之方不死心,又提起另一件事来:“我听说你最近在联系去香港复学的事,是不是有打算要离开上海呀?夏衍让我劝你留下。他是个重才的人,他刚创立了电影剧本创作所,自己任所长,柯灵是副所长。他还想安排你去做编剧呢。”
张爱玲又默然了好一会儿,夏衍的赏识,龚之方的好意,她是感激的。她一生中,但得别人一些儿好意,都心存感激,恨不得缝个袋袋儿装好,长长久久地搁在心上。
然而,她可以留下来吗?做编剧的这件事未必可以成功,一定会引起很多说辞与争议,对那些无中生有的口水战她是早已厌倦了;而即便成功又怎么样呢?她能写得出“无产阶级的故事”吗?《太太万岁》被大肆批评,《金锁记》被冷藏封杀,《十八春》与《小艾》已经是她的极限,要她更加违心地写出自己不愿意的文字,那是再也不能的了。
她终于开口:“恐怕这两件事都不大可能了。”连前一件事也一并否决了。
第一次看到这番资料时,我真是顿足不已。倘若她不要拒绝,答应和桑弧玉成其事,该有多么好呀!他们年貌相当,妇编夫导,琴瑟和鸣——不仅是文坛佳话,更是影坛韵事,多么好!多么好!
可是她却拒绝了。
是因为对胡兰成余情未了?我想不会,她能写出那样绝情的信来,就不会拖泥带水;
是她对桑弧看不上?应当也不是,她与他两度合作,惺惺相惜,即使没有爱情,也是知音,她曾说她写剧本有个条件,就是非桑弧导演不可,别的导演她宁可不写,那时有无数导演上她的门,她见也不见,就只见桑弧一个,可见青睐;
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了:她去意已决,且不愿拖累桑弧。她知道,她与他在一起,决不会有好结果。
——《不了情》里家茵离开了宗豫,而爱玲离开桑弧,亦是一段“不了情”。
同时做创作所的编剧这件事对于张爱玲来说,也未必是种抬举,可能反而是种为难。——多年后,她在《红楼梦魇》的自序中写着:“集体创作只写得出中共的剧本。”可见对奉旨写作“新时期文艺”的恐惧。
是以她只能摇头,再摇头,三摇头——“恐怕这两件事都不大可能了。”
猜测了那么久,直到多年后看见《小团圆》,通过女主人公盛九莉(张爱玲的化身)和电影演员燕山(桑弧的化身)的故事,我们才窥见张爱玲与桑弧之间,原来真的曾经有过一段“不了情”。而且照时间算来,张爱玲断然与胡兰成决绝,甚至以搬出爱丁顿公寓来断后患,也多半是为了桑弧的关系。
“有时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来,不愿意再进去,给她三姑看着,三更半夜还来。就坐在楼梯上,她穿着瓜楞袖子细腰大衣,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话,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为桑弧着想,也许他未与张爱玲结缡也是对的,因为后来他的事业与仕途一直都很好——一九五三年任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编、导影片十余部,其中《梁山伯与祝英台》于一九五四年获第八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音乐片奖;《祝福》于一九五七年获第十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她俩和他俩》、《邮缘》分别获文化部一九七九年和一九八四年优秀影片奖。《亚洲周刊》评选二十世纪一百部中文电影,桑弧的作品就占了三部,包括《梁山伯与祝英台》、《祝福》和《太太万岁》,数量比蔡楚生和张艺谋都多。
桑弧在圈中的口碑也一直很好,一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大导演几乎从不发脾气,二是拍摄时很少加拍镜头——行中人谓之“下蛋”。分镜头本设计好几个镜头,到现场就拍多少个,甚至到剪接台上完成影片,全片的总镜头数和拍摄前的分镜头本基本没有大差——这一条,实在值得王家卫大导演学习。
几十年来,桑弧对自己和张爱玲的往事一直讳莫如深,只字不提,不知先后有多少记者、学者、张迷去采访过他,询问过他,然而他只是回答:不记得了。
陈子善曾向柯灵询问桑弧愿不愿意谈谈他跟张爱玲的一些往事,柯灵认为桑弧什么也不会说。九十年代初期,陈子善终于有机会与桑弧面谈,果然桑弧在对待张爱玲的事情上很小心,未容他多说,便连连表示对以前的事情不记得了。陈子善与桑弧的儿子李亦中原先是华中师大的同事,李亦中对他父亲与张爱玲的交往的事一无所知。
正如张爱玲说的:“他向一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一九九五年,桑弧撰写长篇回忆文章《回顾我的从影道路》,分四期在《当代电影》上开始连载,虽然避不开张爱玲三个字,却着墨很少,她的名字只是一带而过,而关于《哀乐中年》,更是连她的名字也没提。
张爱玲后来在香港结识的好友宋淇曾说过《哀乐中年》有张爱玲的笔触,“张爱玲的TOUCH,桑弧写不出来,没有那个灵气。我问过张爱玲,她说你不要提,你不要提。她大概和桑弧有相当的感情,帮桑弧的忙。”
张爱玲逝世后,桑弧也并没有写什么悼念和回忆性的文章。
然而我倒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最高敬意,不是夸夸其谈,而是缄默如金——只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坎上,绝不轻宣于口,轻示于人,免得被涂抹,弄到最后变成面目全非。
桑弧于二零零四年九月一日在上海瑞金医院病逝,享年八十八岁。
灵堂设在茂名路老公寓楼内的家中,布置得十分简单:小小的遗像旁供奉着几部他生前的代表作VCD,《太太万岁》也在其中,于冉冉烛光中与他默默相对。
更戏剧化的是,同日晚,导演石峻新排的话剧《太太万岁》正在剧院演出,石峻且致辞提醒大家九年前的今天,当年电影《太太万岁》的编剧张爱玲辞世,今天的演出也是对她的纪念。(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张爱玲的尸体被发现于美国洛杉矶公寓里,而法医检测,有可能死于一星期前。)
他还不知道,桑弧导演也在这天走了。
他们相隔九年,竟然死在同一天。
这太像是一种约定或者仪式,他也许可以借着《太太万岁》作凭证,与张爱玲的灵魂在天堂相认,在那里,他终于肯说出压抑了六十年的心里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