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于这年四月又在南京办了一本《大公周刊》,其主旨是反对列强在华作战,提出日军撤出中国,还登了延安、重庆的电讯,一经创刊,销路特别好,一再加印。
《大公周刊》在上海设有办事处,于是他又得以武汉、上海两头跑,享尽齐人之福——在武汉,是小周的婉孪娇媚;在上海,则是张爱玲的妙语佳音。
每次回来,他总会再给张爱玲一些钱,倒也不全是为养家。他曾经含蓄地暗示:“你这里也可以有一笔钱。”像是存在她这里的。她心里一凛,有不祥的预感——她早知道他有一天会逃亡,然而临近来,却还是不愿相信。
同时,她听他越来越多地讲起小周,知道自己担心的另一件事也正在一天天逼近,落实,却束手无策——如果还是爱着他,想保留他,就只得忍受,忍受他的博爱,也忍爱他讲小周,无论听了有多么心痛,也仍然微笑地听着。心里像有乱刀砍出来,一刀刀砍得血肉模糊,人身变得稀薄,终于连影子都没有了。
但是他们也有好的时光。有一次他陪爱玲去看崔承喜的舞,爱玲很是喜欢,叹息说:“讽刺也是这么好意的,悲剧也还能使人笑。一般的滑稽讽刺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有同情心的,卓别林的影片算不错的了,不过我还是讨厌里面的一种流浪人的做作,近于中国的名士派。那还是不及崔承喜的这支舞。到底是我们东方的东西最基本。”
回来时下雨,两人在戏院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挤上去,放下雨篷子,爱玲穿着雨衣坐在胡兰成身上,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就好像小时候第一次被母亲牵着手过马路,有种陌生的刺激,只觉怎么样的姿势都欠妥,可是两个人捱得这样近,呼吸相闻,又有异样的亲。
又有一次,胡兰成要出席一处时事座谈会,因是明媚的春天,张爱玲好像特别有兴致,便也愿意同去。
“我们两人同坐一辆三轮车到法租界,旧历三月艳阳天气,只见遍路柳絮舞空,纷纷扬扬如一天大雪,令人惊异。我与爱玲都穿夹衣,对自己的身体更有肌肤之亲。我在爱玲的发际与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团成球,在车子前后飞绕,只管撩面拂颈,说它无赖一点也不错。及至开会的地点,是一幢有白石庭阶草地的洋房,这里柳絮越发蒙蒙的下得紧,下车付车钱,在门口立得一会儿,就扑满了一身。春光有这样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晓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胡兰成《今生今世》)
这段捉柳絮的描写,一直被“张迷”们公认是她爱情生活中最婉约动人的场景,以为春光明迷,旖旎如画。
然而我只觉得不祥——张爱玲与胡兰成都熟读《红楼梦》,这时候不会想不起大观园诗社咏柳絮的一幕吧?如果是,那么他们当时最徘徊于心的句子该是什么呢?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那是大观园的最后一次风花雪月,其后紧接着便是“鸳鸯女无意遇鸳鸯”、“来旺妇倚势霸成亲”、“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一路往凋零衰败里走了。
所有的事都有预兆,柳絮词写出了大观园的悲剧,也写了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悲剧——那也是张胡恋最后的缱绻,那以后,他们的缘分便一天天地走向尽头。凄风苦雨,劳燕分飞,背井离乡……
这些,都已早早地写在了前人的词里: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太多的谮语。张爱玲与胡兰成,想起的是哪一句呢?
我猜爱玲多半想的是林黛玉的“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而胡兰成,这时候还做着飞黄腾达的春秋梦,他想到的,必然是薛宝钗的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吧?
青芸,恰便是在这年结的婚。
不知是不是胡兰成早有所虑,急急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这年胡青芸三十岁,还没谈过恋爱,为了照顾六叔一家,连终身大事也耽搁了,如今六叔做主,将她许给自己的部下沈凤林;沈凤林大她六岁,是胡村近地清风岭沈家湾人,五年前从家乡出来跟着胡兰成做事,先后做过汪伪中央电讯社助理编辑,杭州分社主任,伪浙江日报采访主任,记者工会理事,民众娱乐审查委员会委员等等,是文化官员。他又特别喜欢看书,举止言谈斯斯文文,青芸见了,说不上有多么好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便无可无不可地应允了。
胡兰成又亲自陪她到杭州,婚礼在兴亚俱乐部(现人行浙分行)举行,场面相当大,几十桌,宾客有伪保安队业务处等的中级汉奸,还有特务大队长吴杰,保安处科长张士奎,保安第一大队长贺劲生,独立营营长王忠林等,办得十分热闹,与胡兰成同张爱玲的婚礼形成鲜明对比。还拍了婚纱照。新娘盛妆端坐,捧着一束马蹄兰,矜持而美丽地微笑着。
那也是胡青芸一生中惟一的青春华章。
婚后,青芸照旧住在美丽园,照顾弟弟妹妹;而沈凤林照旧跟着胡兰成,东奔西跑地做事。这倒有点像胡兰成与张爱玲的光景——结了婚,仍是各不相干的,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