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嫁了胡兰成,却仍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胡兰成说他在政治上的种种作为,都不肯牵扯到张爱玲,亦不使她的生活因他而发生种种改变;而张爱玲也绝少去胡兰成在美丽园的家,偶尔去南京,也不会久呆。
张茂渊有一次忽然问她:“要是有孩子了怎么办?”
爱玲笑笑说:“他说要是有孩子就交给青芸带。”非常胸有成竹的样子。
但是幸而一直没有怀孕,或许是因为忙的缘故——真是很忙,出书,排话剧,双管齐下。
《传奇》的成功鼓舞了张爱玲,她是主张“趁热打铁”的,于是十二月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自作插图多幅。
“流言”是写在水上的字,也是传奇的表现方式,都是从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传播和重复,由一个人的口说给另一个人的耳。那被说的主人公通常总不会是个平凡之辈,庸人俗事不值一哂,只流过,不留痕。因此人们在传说着流言蜚语的同时,语气里除了猎奇与偷窥之外,难免不带一点艳羡之意——既称之为传奇,自然是有些惊世骇俗出奇制胜之处。也许那个人原本是平凡的,然而因为有了流言,便也有了不凡的传说。或是一个女人不平凡的爱情使某个男人与众不同,或是一个男人的不平凡的地位使某个女人成为传奇。
——历史上所有的“传奇”,也不过都是一些男人与女人的“流言”罢了。
流言飘送在风里,这风便有了形也有了色,香艳而妖娆起来。无论是流言还是传奇,其来源都是捕风捉影,而渠道都是道听途说,其结果则有时候三人成虎,有时则画虎不成反类犬。
流言利用得好了,可以成为武器,而且是自相矛盾的武器。用于对付敌人时,它们可以变成一柄剑,且是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利剑,所谓“舌头底下压死人”就是了;用于保护自己时,便是一面好盾,可以放烟幕弹虚张声势,也可以作挡箭牌偷梁换柱,可以草船借箭,也可以混水摸鱼,口蜜腹剑,阳奉阴违,巧言令色,积毁销骨,几乎三十六计没有一条不可以借助流言来完成。你是一条龙,流言便是画龙点睛的笔;你是一只虎,流言便是如虎添翼的翼;哪怕你只是一块顽石,流言也可以让你成为众口铄金的金。
——就冲着这书名,《流言》也注定会成功,不落于它的姐姐《传奇》之后。
书里且放了三帧照片,其中就有新婚时炎樱导演的那张,算是给婚姻的纪念,照片里的她,带着藐然的笑容,旁边题着字:“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她再一次向世人宣告她的快乐,她的不悔。
——这样强烈地给自己打着气,是明知道将来有一天会被人非议的吧?
印照片比想象中麻烦,不是糊了就是描得太假,看着陌生得很。她一次次地陪笑脸,央求师傅帮忙改过;又亲自去印刷厂看校样,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大幅的纸,印着自己的文章,不由得觉得温暖亲热,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
印刷工人们都停了工看她,熟络地招呼说:“哪!张小姐,都在印你的书,替你赶着呢。”
她不由地笑了,说:“是的吗?真开心!”觉得他们好像自家人一般亲切。
一个职员说:“没电了,要用脚踏机器,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明明是诉苦,可是语气里是得意的口吻,仿佛报告一个惊天秘密。
爱玲又要笑,只得问:“多少?”
“十二次。”
“真的?”爱玲叹咤着。其实踏多少次她根本没有概念,也不是真在意,可是这么多人在忙着她的事,就好像都是她的亲戚朋友似的,便叫她觉得温暖感动。
立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强烈的人气扑面而来,外面的炮火声、防空警报声都远去了,只有这闹嚷嚷满当当的印刷车间才是真实的,只有这些汗腾腾笑盈盈的排字工人才是可亲的。
——后来,她替《小艾》的男人安排了在印刷厂工作,实在是喜欢那个环境。
《流言》出版后,又同《传奇》一样,当月售完,一版再版。
出名要趁早啊,迟了就来不及了。
在紧锣密鼓地出版自己的文集同时,张爱玲又亲自执笔,将《倾城之恋》改编话剧,由柯灵牵线,介绍给大中剧团排演。导演朱端钧,当时与费穆、黄佐临、吴仞之并称为上海话剧界“四大导演”。
话剧分四幕八场,第一幕的背景是白流苏的家里,开场即有幽咽低哑的不断的胡琴声,如泣如诉地流淌出来,淹没了整个戏院。三爷四奶奶等人在打牌,白流苏独自躲在阴黯黯的角落里扎鞋底子——这时候的她是孤独的,怯弱的,幽冷的,却也是倔犟的,在隐忍和沉默里等待自己的机会来临,是藏在冰下的火种。
第二幕是香港的浅水湾饭店,全屋都是橙黄一类的颜色,连同橙黄的流苏,她与范柳原在橙黄的月亮下谈心。
第三幕又回到白公馆,第四幕再回香港,但已经是范柳原和白流苏租的房子,战争爆发,以流苏的手将日历牌挂上墙壁,灯光里打着“十二月八日”,给了一个强烈的时代背景。
最末一场,是柳原与流苏在街道毫无顾忌的长吻,他们相拥在一起,密不透风;周边是动乱的一群,诧笑,窃议,满脸嘲讽,然而热恋的人儿却毫不理会,沉浸在爱情里,眼里只有对方,没有世界。
——这是最抢眼的一出重头戏。后来引起褒贬参半,以为大胆。然而于张爱玲来说,却不仅是“炒噱头”,“生意眼”,她是要男女主角替她向全世界公告:我自爱我所爱,无视世人讽笑。
在兰心大戏院排演。排练期间,张爱玲几乎天天到场,就和普通的影迷一样,关注着男女演员的选角,并且兴高采烈地透露出去——女主角白流苏由罗兰扮演,男主角范柳原由舒适饰演,其余还有端木兰心饰的四奶奶,陈又新的三爷,丰伟的徐太太,海涛的印度公主,都是名噪一时的大明星,男女主角更是红得发紫。
连苏青偷偷向她打听内幕,听说女主角是罗兰时,也长吁一口气,说:“这最合适不过了。”
第一次看到罗兰排戏,她穿着一件蓝布罩袍,怯怯的身材,红削的腮颊,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风振箫样的声音,完全是流苏。张爱玲看着,不由得惊动,一路想:如果早一点看到她,小说原可以写得更好一些的。
在第一幕第三场相亲归来那一场戏里,白流苏挨身低头地往门里一溜,导演说:“不要板着脸……也不要不板着脸。你知道我的意思……”罗兰立即领会了:“得意?”再来时,还是低着头,掩在人身后奔了进来,可是有一种极难表现的闪烁的昂扬。走到幕后,罗兰夸张地摇头晃脑地一笑,说:“得意!我得意!”大家也都笑了。
张爱玲看着,十分鼓舞,回到家立即写了《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和《罗兰观感》,坦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愿:
“因为是我第一次的尝试,极力求其平稳,总希望它顺当的演出,能够接近许多人。”“罗兰演得实在是好——将来大家一定会哄然赞好的,所以我想,我说好还得赶快说,抢在人家头里。”“我希望《倾城之恋》的观众不拿它当个遥远的传奇,它是你贴身的人和事。”
而苏青也紧接着写了《读〈倾城之恋〉》,诚心诚意地评价:
“我知道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求归宿的心态总比求爱情的心来得更切,这次柳原娶了她,她总算可以安心的了,所以,虽然知道‘取悦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但她还是‘笑吟吟’的。作者把这些平凡的故事,平凡的人物描写得如此动人,便是不平凡的笔法,料想改编为剧本后也仍旧是很动人的。”
“尤其要紧的,这篇文章里充满了苍凉,抑郁而哀切的情调,我希望在戏剧演出时仍不会失掉它,而且更加强。这是一个懦怯的女儿,给家人逼急了才干出来的一件冒险的爱情故事,她不会燃起火把泄尽自己胸中的热情,只会跟着生命的胡琴咿咿哑哑如泣如诉的响着,使人倍觉凄凉,然而也更会激起观众的怜爱之心。”
张爱玲与苏青并称沪上最红的女作家,这样并肩联手大张旗鼓地炒作,自然引人关注。戏未上演,上海的宣传媒体已经纷纷开动,各种报道连篇累牍,有撰诗预祝演出成功的,有钻营报道花边新闻的,造足声势。
到了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首演这天,上海新光大戏院的门票一早售罄,接连几天的戏票也都预售一空。
这晚天气奇寒,滴水成冰,戏院里更是森冷彻骨,观众们都是裹着大衣不敢脱,然而热情却依然高涨,掌声如雷。
著名报人、诗人、影人陈蝶衣和导演桑弧是在首演当晚就看了的,都是一边看一边赞,桑弧从这时便有了合作之心;而陈蝶衣则写了篇文章盛赞演出的精彩,并风趣地称自己“回家的时候因踏在冰块上面摔了一跤,然而这冷与跌并没有冷掉或跌掉我对于《倾城之恋》的好印象。”
一时报上好评如潮,白文、霜叶、司马斌、董乐山、童开、无忌、左采、金长风等都纷纷撰文作评,各抒己见。
沙岑评价:“导演对于剧的处理,位置的安排,表现得非常风趣,小动作尤佳。至于音乐,毫无成绩可言,音乐的目的,是强调剧情,使剧情上不容易表达处,藉音乐之力可以表达出来。装置和灯光都很佳,装置的四景,都有很好的成绩。”
应贲则说:“从小说里我们对白家有一个破落却仍不失大家风范的印象。而现成的装置却只能显出中人之家。”
左采也说:“至于舞台装置,第一幕与第四幕都很好,尤其第四幕确已够得上是一个‘洋派’家庭的住宅,色彩也非常优美。第二幕是柳原给流苏开的旅馆房间,却不够华丽,是应该再考究一些的,至少衣橱是要的,也用得着。至于灯光和音乐的配曲,则没有太大的毛病。”
汉学大师柳存仁(柳雨生)的看法则是:“以香港为背景的几幕几场,我就觉得都微有缺憾。到过浅水湾、浅水湾饭店、香港,以及看过原著的人,都想像那饭店并不是这个样子。即以家具装潢来说,也缺乏一种宽厚的瑰丽之感。”他是蒙张爱玲赠了十七号夜场戏票的,可是急于先睹为快,十六日夜就迫不及待地自己掏腰包买票入场了。
然而这所有的人,包括张爱玲自己,对于罗兰的演技却是一致好评的。让今天的我实在好奇得心痒难搔,巴不得可以亲眼看一下罗兰是怎样再现那白流苏的清冷与伶俐的。
在当时上海剧本奇缺,话剧不景气的前提下,《倾城之恋》竟然连演八十场,场场爆满,不可不谓是一个“传奇”!然而这一幕,却未能以文字的形式留在中国话剧近代史上,未免让人有“掩耳盗铃”、“一叶障目”之叹。
众多评论文章中最特别的,是冷漠淡然的张茂渊也一改不闻不问、各不相关的态度,署名“张爱姑”,凑热闹地以流苏和柳原的口吻写了一篇文章,这大概也是最让爱玲高兴的事了——
“流苏的话:人人都以为这《倾城之恋》说的就是我。所有的亲戚朋友们看见了我都带着会心的微笑,好象到了在这里源源本本发现了我的秘密。其实刚巧那时候在香港结婚的,我想也不止我一个人。而且我们结婚就是结婚了,哪儿有小说里那些罗罗嗦嗦,不清不楚的事情?根本两个人背地里说的话,第三个人怎么会晓得?而且认识我的人应该知道,我哪里有流苏那样的口才?她那些俏皮话我哪里说得上来?
柳原的话:我太太看了《倾城之恋》,非常生气,因为人家都说是描写她,她也就说是描写她。我说何苦呢,自找着生气,怎么见得就是编排你?我向来是不看小说的,后来也把《倾城之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相干——怎么会是我们呢?——就算是吧,不也很罗曼蒂克,很好的么?反正没有关系。随便吧!”
张爱玲在剧院里感受到了空前的热烈与成功,然而回到家,却仍是孤清的。
大寒天气,屋子冷如冰窖,她第一次穿上皮袄,独自坐在火盆边,仍然觉得冷,冷得瑟瑟缩缩,偶尔碰到鼻尖,冰冰凉,像只流浪的小狗。拥有万千观众的掌声又如何?滚滚红尘,茫茫人海,她仍是孤独一个人。
火盆里的炭一点点燃尽了,黯淡下去——“每到红时便成灰”,像不像她自己?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何必问呢?她早已在文字里预言了自己与上海的将来,同时,她似乎从未渴望过平常人所谓“圆满的人生”,在她的小说里、散文里,处处是对“真心”的叹讶,带着悲天悯人的语调,评价那是一件多么稀罕难得的事情:
《金锁记》里,七巧在老时不无自傲地想,“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那一点真,是带着俯就之意,自欺欺人来凑数的;
《倾城之恋》里,柳原对白流苏“许诺”:“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这里的真,是以毁灭为代价,因为厌倦、疲惫、劫后余生,而照见的一点点本心。
她自己的爱情,也正是这样,见证了时代,也被时代所见证。
这是一九四四年末,“张爱玲”年,汤汤地流过了,《倾城之恋》话剧的成功,是她在上海最后的辉煌,此后虽然亦时有佳作,引起波澜,却总是褒贬参半,忧喜相随。
时代的车轮,渐渐把所有的暗香异艳都碾作齑粉,零落成泥,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