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日日夜夜地追着张爱玲的影子飞,看到她穿着一件鹅黄缎半臂旗袍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犹豫。门里透出馥郁的花香,还有一个老人的吟哦声,那是“画蝴蝶于罗裙,认鸳鸯于坠瓦”的鸳蝴派“五虎将”之一(其余四位是张恨水、包天笑、徐枕亚、李涵秋)周瘦鹃老先生的家。
门开了,有只蝴蝶从里面率先飞出来,仿佛招呼,然后才是一个小姑娘稚气的脸,她问:“你找谁?”
“是周先生的家么?”张爱玲微微颔首行礼,“我叫张爱玲,冒昧来访,请您把这个给他过目。”是她母亲的故交岳渊老人的推荐信,如今权作敲门砖。
稍顷,她被延入客厅——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春天,她与周瘦鹃第一次见面。
案头宣德炉中烧着的一枝紫罗兰香青烟袅袅,旁边是一只古香古色的青瓷盆,盆里是浅浅的清水,水面上漂着各色花朵,随季节不同——春天是玉兰,或者牡丹,或者杜鹃,夏天是整朵整朵的美人蕉,秋天是甜香诱人的桂花,冬天是腊梅香飘满室——都是花儿凋谢或者随风飘落到地上再被捡起的。
周瘦鹃是种花人,更是惜花人,从不在枝头采摘盛开的花朵。他常常轻轻地抚摸或是叩击着那瓷盆的边沿低吟浅唱,推敲一首新赋的诗词的韵脚和节奏。因此他写的诗,大多有花香,还有水盆的清音。
这天他正望着那紫罗兰香和水盆沉思,小女儿瑛匆匆跑上来,递过一个大信封来,说是有位小姐来访。信是黄园老人岳渊写来的,介绍一位作家张爱玲女士给他认识,希望同他谈谈小说的事。
他于是下楼来,那客座中的小姐听到楼梯响,立即长身玉立,站起来鞠躬,如同一个诚惶诚恐的女学生。在年近半百的周老面前,她的确也就是一个小学生——打小儿便读他的文字长大的。
周老答了礼,招呼她坐下,指着给她开门的女孩介绍:“你们见过了——这是我小女儿,叫瑛。”
爱玲惊奇地瞪大眼睛,说:“我从前的小名也叫瑛。爱玲是我母亲领我入学报名时随手填的名字。”她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闻名已久的前辈作家,瘦长的个子,清瘦的脸,清瘦的长袍,像一杆竹。她害羞地告诉他,“我母亲是您的读者,还给您写过一封信呢。说请您不要再写下去了,太令人伤感。”
“噢?”老人不置可否地笑了,这样稚气而感性的来信,于他是读得太多了,已经不记得。便是这样登门拜访的习作者,也实在是太多了,他见她,不过是给黄园老人面子,不得不敷衍一下,因问:“你从前写过些什么?”
“给《泰晤士报》写过些剧评影评,也给《二十世纪》杂志写过一些文章;中文的作品,就只从前给《西风》写过一篇《天才梦》;最近才又重新开始中文写作,写了两个中篇小说,是讲香港的故事,想请教老师。”说着,将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两本稿簿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奉上。
周老接了,随手打开,先看了标题《第一炉香——沉香屑》,先就觉得别致,赞道:“有味。”笑着说,“不如把稿本先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
这一次见面,他们谈了一个多钟头,方始作别,也算得上深谈了。
虽是初见,然而老人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她身上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清贵之气,她举止言谈里的华美细致,都让他觉得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喜悦,仿佛面对一枝花,又仿佛我佛拈花一笑。
这天吃过晚饭,他照旧指挥着自己的几个女儿排着队把案台上、茶几上、架子上的盆景、盆花一个个搬到花园里去——这是周家姐妹每晚必做的功课,为的是让它们“吃露水”。
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在书桌前挑灯夜读,将两炉香一气看完,一壁看,便一壁击节称赞。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糅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周瘦鹃不禁被这“奇幻的境界”给迷住了。他写了那么多关于花卉的文章,还从没这样描写过杜鹃花呢。这样奇美诡谲的文字,既有《红楼梦》的典籍蕴藏,又有英国作家毛姆的风趣诙谐,这哪里是一炉香,简直是满世界香气四溢。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在筹画着重出《紫罗兰》,这两炉香烧得太是时候了,简直是神兵天降,是比轰炸更为震撼的两个重磅炮弹。
读完小说,已是黎明,周瘦鹃毫无倦意,独自来到花园做伸展,那些昨晚还拳起的花蕾,在一夜的露水滋润后已经争奇斗艳地开放出来;那悬崖式的老树桩,也抽出新枝,暴出一两片鲜嫩的芽叶。他兴奋地拿起花铲和竹剪,依次地给那些盆景盆花修枝、理花、翻盆,并情不自禁对着一株杜鹃看了许久。
杜鹃花又名映山红,此外又有红踯躅、谢豹花、山石榴等名,都霸气有力,只是日本称之为皋月,不知所本。日本人取杜鹃花种,将花粉交配,异种很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残月、晓山等等。他从前曾搜罗过几十种,可惜在战争中东奔西避,疏于培养,竟先后枯死了,引为生平憾事。尤其战前重价购得的一本盆栽杜鹃,苍古不凡,似愈百年,枯干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衬以苔石,活像一头老猿蹲在那里,花作深红色,鲜艳异常。他十分喜爱,还特地为它写了首绝句来赞美。却也因避乱而失于调养,竟被蚁害毁了花根,以致枯死。年来到处物色,无奈“佳人难再得”!虽然一再自我劝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命且不保,何况于花?然而始终不能释怀。
今夜看了张爱玲笔下的杜鹃花,却仿佛重见那株百年杜鹃——张爱玲的文采,是真正的奇花异草,廊苑仙葩,是绛珠仙草下凡!也是送给《紫罗兰》的一份厚礼,是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
他简直要等不得地马上再见到张爱玲,当面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可是直等了一个星期,她才再次登门——大概是以为他要抽时间看完她的小说,怎么也要至少等一个星期之后吧——当他告诉她《紫罗兰》复活的消息,并说决定把这两炉香在《紫罗兰》上发表时,她十分高兴,再次说:“我母亲,还有我姑姑,从前都是您的读者,一直都有看《紫罗兰》,还有《半月》、《紫兰花片》。当时母亲刚从法国学画回国,为您的小说流了不少眼泪呢。”
听她再次谈起母亲,周瘦鹃也只有礼貌地问:“令堂……也在上海么?”
“她前些年去了新加坡,先还通信,可是从前年十二月八号太平洋战争后就再没消息了,前不久听见人说,好像是去了印度,也不知真假。”
张爱玲的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惯常的忧戚彷徨之色,她的生命中,永远围绕着这样茫茫的威胁,无论阳光照在哪里,伞下的阴影总之一路跟着她,躲也躲不开。
然而《紫罗兰》复刊以及周先生愿意发表自己的小说这件事,怎样说来也是生活中的一缕阳光吧,至少也是窗外的阳光,便走不进去,也是看到了那一片太阳金。
这天回到家里,张爱玲眉飞色舞地向姑姑说起谒见周先生的过程,言语间难禁得意之色。
张茂渊也笑了:“被人夸两句,便这么高兴?”想一想又说,“周先生是名人呢,肯这样对你,也的确难得,该好好谢谢人家的——请他来家喝顿茶可好?我也借你的光,见见我从前的偶像——真是看了他不少文章呢。”
“请他来家里?”爱玲一愣,“不知道人家答应不答应?”
“答不答应,问问不就知道了。礼多人不怪,就是不答应,也是我们一片心意,至少人家知道你心里是感激的。”
“也是。”爱玲心动起来。
她想起八岁时,妈妈第一次从国外回来,很喜欢看小报,看鸳鸯蝴蝶派的旧小说。那时《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黄逸梵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她也靠在门框上笑。还有父亲,也是喜欢章回小说的……
姑姑的话仿佛把尘封的记忆搅动了起来,搅得满天烟雾,温馨而陈旧的烟雾。
她的心柔柔地酸酸地牵动。
说做便做,当晚便又匆匆跑去周家,郑重其事地邀请周老师及师母“光临寒舍”——“想请老师参加我们举办的一个小小茶会。”
见她这般热情稚气,周先生倒笑起来,一口应承说:“好呀,不过不是今天,等《紫罗兰》创刊号出版,我拿样版去瞧你,就不算空手上门了——省得办礼。”
果然隔了不久,周瘦鹃便拿着《紫罗兰》的样本亲自登门了——夫人因为家中有事,未能同来。
说是“茶会”,其实只有他一位客人,主人倒有两个,就是张茂渊和张爱玲姑侄俩。茶是牛酪红茶,点心是甜咸俱备的西点,精美洁致,连同茶杯与点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可见主人的用心与重视。
胡兰成曾说张爱玲喜欢用大玻璃杯喝红茶,我总觉得煞风景。因为我自己是喜欢讲究茶具的,功夫茶自然是全套茶船茶道闻香品茗各有其杯,红茶是用海格雷骨瓷,绿茶才会用玻璃杯,或者盖碗亦可。
所以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相信周瘦鹃的回忆。牛酪红茶,当然是用西式茶杯茶碟,可以想象雪白瓷碗里,血红茶汁上浮着白而轻的奶酪,一点点化开,如云雾缭绕,那是一种心境。
周瘦鹃且清楚地记得,张爱玲的客厅亦是洁而精的,壁上挂着照片,爱玲指着其中一张镶在椭圆雕花金边镜框里的照片说:“这就是我母亲。”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因为她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母亲,周瘦鹃也不禁认真地将照片看了又看,那是一位丰容盛髻的太太,虽然烫了头,但还是民初的前留海,蓬松地一直搭到眉毛上,五官清秀,轮廓分明,有点像外国人。他看得出,面前这位天才少女对母亲的爱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崇拜,并且深受影响。
他们谈文学,也谈园艺,张爱玲拿出《二十世纪》上自己写的那篇《中国的生活与服装》请老师指教,羞涩地说:“插图是我自己画的。”
周瘦鹃不禁惊讶,赞道:“原来你的英文这样好,美术也好,画笔很生动。”
爱玲嘻嘻地笑了,完全是个得了老师夸奖的好学生。
——毕竟只是二十三岁的女孩子。
我一直认为,二十三岁,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时光,是一朵花开在盛时,喝饱了水与阳光,刚刚脱去局促与羞缩,而又未来得及沾染半分尘埃与雾气,开得兴兴头头,香得清纯正大,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一旦过了二十五岁,那花开得再好,也有些衰败的意味了,从此便是一路的下坡,再奋起直追,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