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一辆车是我们可以不必注意的,因为它实在是毫无可以值得我们注意的东西。那就是一辆专供各个工役堆放衣箱,网篮,铺陈等等杂货的车子。但是这车上,却老是有人在忙乱着,因为每当这些工役们发现自己所穿的宫袍已满沾了烟煤油垢的时候,他们便到这辆车上来更换新的。但是我可知道他们是否可以随时来更换,不是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更换。我曾经在那车上穿过好几次,却并不见有人在换衣服,也没有人来阻挡我。虽然我是已经得到了太后的特许,尽可随意行走,然而我想他们一定也有一种秘密的暗号,待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们便特地违让,待我走过之后,再开始更换他们的衣服。
在这辆工役杂货车之后,另有一辆车,装着一群很特别的人物,那便是京奉铁路上的一班官员;关于他们,倒很有些文章可写。也许是因为他们太庸碌得可笑的缘故,或者是因为他们足以代表满清官场的腐败的缘故。
虽然他们的名义是“铁路官员”,其实他们根本不能办什么官事,他们对于京奉铁路,除掉坐享厚利之外,便不能有别的作用了。这一次,他们之所以随驾同行者,一半固然是因为太后误认他们对于铁路有特别的学识,想要他们来照管行车,保护安全的关系;可是还有一半的原因,乃是他们自己想借这个机会,再弄些额外的进益。所以说,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他们是最特别的一群!
这一群铁路官员,当然也有一个领袖。他当然是一个穿着十分富丽的公服的人,他的名字是孟福祥。一个仪表很轩昂,地位很重要的人;到少,他自己是这样想。京奉铁路的大部分收入,便是他一个人享受的。然而在事实上,他简直不办一事。但是也幸而他不办一事,因为他对于管理铁路的学识,真比一个小学生所知道的还少;如果他妄喜弄权,竟亲自办起事来,这条铁路那就真正的糟了!他虽不办一事,却也不得空闲,因为他整天是在忙着打算怎样捞钱。
现在再说这些官员在车上管的是什么事情呢?他们的第一件任务,便是督察方才我所说过的那三个司机,四个火夫,还有别成一队的六个司闸夫。这些官员,便用来监视他们的服务。孟福祥把这些官员分成几个小组,每组两个人。有一组就派在那机关车上专门监视那三个司机,和四个火夫;看他们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天哪!就是那个司机把火车开到了轨道外面去,他们也不知道咧!
不过,因为他们毕竟是官员的关系,他们所发出去的命令,那些工役们无论如何,总得服从。譬如他们吩咐一个司机或火夫要怎样怎样做;司机和火夫便至少要动一动,虽然他们要望左边动,司机和火夫尽可望右边动,因为他们都是极呆笨的!但是却不能不动。
这些官员最注意的事情,倒并不是火车行驶的速率是否适当,锅炉的火力是否充足,他们只是牢牢地看清楚了每个司机或火夫,不让他们私自坐下去,以致违反太后的命令,他们只要不见车上有一个人私自坐下,——包括那在煤堆上铲煤的丁火夫——也没有一个司闸夫私自在这些黄色的车顶上走动,他们的任务便自以为完满了。可是,就是这样一些很简单的任务,他们也已累得够了;因为他们必须时刻不离的监察着,而且又不能坐下去。
这里,让我再告诉你们几段比较详细的情形。
孟福祥当然也有一两个重要的助理人员,虽然他自己根本一事不办,将教这些助理人员何从助理起呢?但他既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高级官员,照例总得有几个助理的人。而这些助理他的人,也另有助理人带着。所以他们的一群是很多的。这种情形,在满清的官场中已成了几百年来无可转变的习惯。每当一个人得到了一个可弄大钱的官职之后,他照例必须将他戚族中所有的男性,一起带去,站他们分踞各个重要的助理人员的位置。所以,如果要望这些人拿了钱真能替国家或人民办些事情,那真和要雄鸡生蛋一般的不可能了!
孟福祥——现在已死去多年——当时便是京奉铁路的局长。他所做的事情,却只是银钱的进出而已。虽然在表面上他是皇太后所委派的,但是如果有人抓住总管太监李莲英,用凶猛的刑罚,勒逼他说实话,我们就可知道孟福祥的位置,完全是他化了巨额的运动费,向李莲英买下来的。
所以,这个局长的位置,对于孟福祥是绝对不配的。他简直是一个完全无用的傀儡。读者请注意下面,就可以相信了。因为太后急着要知道一些关于火车的学识,便派人去把孟福祥召了来,他一来,当然是先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磕罢头,虽然站了起来,却不敢抬头,眼睛老是看着地板上,静候太后询问。
“究竟是什么东西使这辆火车行动的呢?”太后的第一个问题。
“回太后……回老佛爷,”孟福祥是有口吃病的,因些他的说话是很慢,而且断断续续地不能连贯。“就是车上这些工役们把火车开动的!”
“这还怕咱不知道吗!现在,只要问你,他们究竟是怎样把火车开动的?”
“奴才该死!奴……奴才不知道!奴才不……不……不敢妄回!”
“记得在前一站的时候,”他的答复虽然是这样的令人失望,可是太后偏要问他。“为着一件什么事情,我们的车子曾经住后面退过,你现在就告诉我,何以这些车轮既能望前面滚,又能望后面滚呢?”
“奴……奴……才知……知……知道!回太后!这是那司机的人弄的!”
“那末,他们又是怎样把这个车子停下来的呢?”
“回太后!六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奔到最后的那节车子里去,抓住了那个轮盘,只要他们尽力的抓住,这个车子就停下来了!”
这个答复,也许比较孟福祥他自己所想的倒来得准确一些;因为他自己总以为那些司闸夫一定是硬生生地把这列车拉住的。
从上面这一番问答看来,读者也许要问,那末要在满清政府统治下当一个铁路官员,究竟是凭什么资格的呢?答复是非常的简单。只要能用钱买,就是够资格了!至于他们怎样能干下去,那只要有圆活的手段,便行了!譬如象我的二哥勋龄,他是充着一个铁路监督;但是他所监督的是什么事情呢?不但我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位置的缘故,仅仅乎因为他是一个在法国某某陆军学校毕业的留学生而已。
表面上看来,皇太后不但时常受伊的朝臣的蒙蔽,就是关于铁路部分的官员,似乎也欺骗得伊很厉害。其实伊何尝不知道,伊不过佯若不闻罢了!因为这些人对于伊,也象宫中所有的一切繁文缛礼一样的不可救药;乃是伊所不得不忍受的。但是我可以下一个断语,凭我在宫中所得的经验而言,皇太后对于伊的臣下的种种特性,如自大,虚荣,作伪等等,可说是无一不知道,而且是知道得十分的确切!
当我们在看伊和孟福祥说话的时候,我们相信伊那时的心上,只有两个念头:一个念头是把他撵出去,永远不要再见他;……一个念头是当着他的面笑他。可是伊也知道如其真把孟福祥撵走了,后来接替他的,也许更加的不堪。那末笑他吧?……也不行!因为皇太后的尊严又是伊所不能不维持的!
在车子上,每天虽然不设朝,似乎是休假的日子;但是一切的礼仪,却还得照旧维持。只有我们这些充任女官的比较还幸运一些。因为我们如果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心上想笑的话,只须回到我们自己的一辆车上去,就可以大笑而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