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垂暮

在权与欲交错,以鲜血与白骨滋养的历史轨迹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心纯净如琉璃。在争夺权力的绞肉机里,他们险险地生存,但那一颗赤子之心,却始终不会消退。

作为桑结嘉措的新傀儡,阿旺仁钦也有着仓央嘉措一般的仁善。父亲对权力变态的迷恋,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阴影。他的心中,有着和美的阳光,这让他和仓央嘉措之间,有了难得的朋友之谊。

可不知为何,每当看到新第巴辞别他的身影,仓央嘉措总觉得,其上有暮色西垂的光影。一个朝阳般的年轻人,身上却有着垂暮的色彩,这份苍凉,只有仓央嘉措能懂。在他的心里,何尝没有这垂暮。在那野心家的操控下,再美的景致,都带着衰败之色。

仓央嘉措或许还没有发现,垂暮的,又何止他们两位。桑结嘉措的疯狂,正是垂暮时的绝望。他在这即将落幕的时节中,惶恐地伸着手,要抓住最后的辉煌。

垂暮的桑结嘉措,用他狂野的心操控着儿子。仅仅三年,他又与拉藏汗发生了冲突。再一次,得道高僧们,又将两人聚在了一起调停。他们在五世达赖的灵塔殿中,商谈和平的方案。五世达赖以宽厚待人闻名,他的灵骨看到此时的纷争,该作何想?

而五世达赖的转世,仓央嘉措,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如摆设一般。在无休止的争辩中,他是始终一言不发的一个。他默默地,看着座中的诸人。在常人看来,他们是浑如神祇一般的存在。而此时,他们却纷纷不顾自己高贵的地位,如同最低俗的市井之徒一般,吵作一团。拉藏汗身为一方诸侯,忘记了自己的矜持。桑结嘉措也失去了往日的淡定。更有一众高僧,把僧人的槁木之心丢到了一边。

在身履达赖之位之后,仓央嘉措渐渐看多了各样的龃龉,看惯了鲜血。但是,若说先前的一切,都还只是和平表面下汹涌的暗流的话,此时,一切掩饰都已经被撕破,露出血淋淋的本质来。

即便仓央嘉措看清了情之所用,对于权力,他仍感到茫然。他很难理解他们为何有此执迷,而他却始终觉得高处不胜寒。现在,他就孤独地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却无人问津。是啊,他到底只是一个两面都不讨好的傀儡罢了。他就如同殿堂中的泥偶塑像,华室中的精美花瓶,不过是摆设而已。

这样的争辩持续了几日。对仓央嘉措来说,这实在是最痛苦的折磨。那些争辩的无礼话语,仿若魔咒一般钻入他的脑中。他不堪其烦,写下了厌倦的诗篇:

岩石伙同风暴,

散乱了鹰的羽毛;

狡诈虚伪的家伙,

弄得我不堪烦恼!(高平译)

可他的烦恼,有谁会去理会?两个政治的赌徒,仍在继续着他们的辩论。

“西藏一向都是属于它的子民,属于天上的佛。”

“天上的佛,与你桑结嘉措又有什么关系?你早已不是第巴了!”拉藏汗乜斜着眼,用鄙薄的眼神看向桑结嘉措。

即便被权力蒙蔽了心,但人们还是不得不承认,桑结嘉措,仍是一只目光犀利的鹰隼。他整了整衣服,说:“啊,啊。既然如此,那么请六世第巴阿旺仁钦来反驳你吧。”他好整以暇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孩子。

那个年轻人,虽如任何一任第巴一样,打扮得极为庄重,但现在的他,看起来却是局促而惶恐。听到父亲叫自己的名字,他惶然失措。他想伸手去端起酒杯喝一口,以掩饰自己的不安,手却一抖,将酒杯打翻。琥珀色的青稞酒,滴落在他华贵的袍服上。

“哈哈,第巴大人。”拉藏汗哂笑着,阿旺仁钦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赧,脸红成了一片。

“西藏,西藏当然是属于天上的佛。”阿旺仁钦结结巴巴地开口了,“这是一片,由神佛统治的土地呀。这都是高高在上的佛的指示!拉藏汗,你难道想要违背吗?”

这个傻小子,总算是把这段话背下来了。桑结嘉措用赞赏的目光看着阿旺仁钦。

“哼!”拉藏汗无可辩驳,一声冷哼。

“停止争斗吧!在五世的灵塔前面,大家都不要做过分的事情!”三大寺的代表们发话了,“大家都退后一步吧,退后一步吧!”

拉藏汗狡黠地转了转眼珠,终于妥协道:“那么,我就退到青海。但是,桑结嘉措也要去山南贡嘎宗静修。”

“没有问题。”桑结嘉措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三大寺的代表松了一口气。然而,两个热衷于权谋的人,此时的眼神交错在了一起,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燃烧的战意。

这一幕,被坐在一旁的仓央嘉措看在眼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仍然无法理解,这对于权欲的炽热,到底从何而来。

会议结束后,仓央嘉措回到了自己空寂的宫殿。他知道,答应了退到青海的拉藏汗,将会南下,而答应了去静修的桑结嘉措,也将带着自己的军队离开。

他们把欺骗,也不当一回事吧?仓央嘉措觉得无力极了。坐在殿堂里,明灭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

此时,忽有人递进来一封书信。还有谁,会记得给他写信?爱人不在了,朋友也被杀死。还有谁会记得他?仓央嘉措展开那书信,却发现,这是来自桑结嘉措的儿子——阿旺仁钦的。

“敬爱的活佛,我不想做我父亲的傀儡……我想过上自己的生活。请您原谅我,我不得不这样悄悄离开……”

仓央嘉措的手松开,轻飘飘的纸张落在地上。他感到一阵无力,却又为这个年轻人感到庆幸。他能够离开,是可以过上自由的生活了吧?他可以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可以牵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的手,可以和朋友一起喝酒。可是自己呢?自己却是无法离开的。

怨谁呢?是上天?还是那些被欲望蒙蔽双眼的人?不惜白骨撑天,碧血倾池,才能完成那虚渺的目标?他们的心里,还有没有善恶之念?他的赤子之心注定让他承受更多的伤痛,他无法接受,无法理解这样的残酷。

这是命运专为他下的魔咒,让他无法逃脱,无处可躲。上天是那样不公,不断地折磨着他,试图在他的赤子之心上留下伤痕,留下污渍。然而他仍旧那样的单纯。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试问我们常人,又有几个,能够坚持守护自己的本心?在这纷繁的世界上,有太多的诱惑,它们五光十色地摆在我们面前。好多人,就这样被晃花了眼,向着前面的蜃景,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但谁,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和伙伴一起坐在溪边,一起听流水与风的声音,互相诉说,前一天夜里,梦见了长大之后,娶了同桌扎小辫子的姑娘,一起成为写梦的人?

谁还记得自己心里的世界?在都市的霓虹中,满眼都是繁华。而那繁华的表面下,又是交易与欲望……当初的赤子之心呢?

这是一个艰难的路途,是自我的救赎,是从痛苦与泪中,发现世界的真善美。拥有赤子之心的人们,将会是点亮这个世界的灯。而那个叫做仓央嘉措的少年喇嘛,长久地静默于那些书页里,用自己的姿态告诉我们,除了欲望与贪婪,这世界上还有真、善、美。

藏北通往拉萨的道路,沙尘滚滚。那是拉藏汗的军队扰起的尘沙。按照约定,拉藏汗的军队离开拉萨,一路北行。可那不过是他做的样子,他在那曲集结了更多的军队,就立刻发起了反扑。

这次桑结嘉措学得聪明了,他一路南行,却派了眼线跟踪拉藏汗的军队。所以当拉藏汗的军队刚开始掉头,他就得悉了情报,调动了更多的军队前去迎击。一场激战,即将展开。

听闻此消息的高僧们,惶恐了。他们匆忙拉上仓央嘉措,要去制止这场战斗。不知道高僧们为何如此热衷于劝架,或许这是佛教的慈悲为怀,也或许他们将此当做自己的神圣使命。但他们的劝架,其实无甚作用。他们只能以佛祖的慈悲来劝导,但他们面对的,是被权力蒙蔽了双眼的野心家。他们即便能分开两头缠斗的野狼,但心中的狂野,将使野狼再伺机寻找争斗的机会。佛祖的慈悲,对生就的狼性很难起作用。

但对仓央嘉措而言,这却是一次难得的出行。他不记得上一次策马扬鞭是什么时候了,他的出行,总是伴着大队的人马。自己偷出布达拉宫时,为了避人耳目,他又都选择步行。现在为了追赶上两军的速度,所有人都轻骑出行。

马队在马蹄的奔跑声中,飞出了拉萨,仿佛御风而行的快意,速度带着仓央嘉措的心飞行,飞向广阔的草原,飞向没有烦忧的天际。仓央嘉措的心很愉悦,这就是自由的感觉,这就是当心灵自由后,能放飞的速度。他想,成道之人,当有如此的心灵吧。无论身处何境,心灵都可以如此飞翔。是了,即便这是奔去烦扰之地的旅程,只要心能保持着飞翔的姿势,又有什么关系。

马队飞快地前行,在两军交战之前,赶到了两军的阵营。为了未来的统治,两军的首领还买这群高僧的面子,他们在高僧们口口声声的佛的注视下,答应了遵守先前的约定。拉藏汗将继续北上,回到蒙古草原,而桑结嘉措将南下,去山南静修。

在佛的面前,他们尚是佛的信徒,但在心里,他们早已背弃了信仰。可西藏,尚是佛国,只有信仰才能将其统治。他们不得不在佛的面前退步,但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神,分别冒着火花。既然此处注定不是战场,那他们必将在他处决战。拉藏汗和桑结嘉措,各自带着自己的军队出发了,他们各自在心里谋划着新的战场。

桑结嘉措去贡嘎调兵了,此时一支只有几百人的蒙古骑兵,顺着去圣城的路,笔直地冲了进去。拉萨就这样被拉藏汗的军队占领了,而拉藏汗则带着他的其余部队,向拉萨开进。

又是一次突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地夺取了利益。拉藏汗不愧是流着蒙古血液的战士,懂得用速度制胜。这让桑结嘉措在远方的贡嘎,追悔莫及。

布达拉宫里,仓央嘉措听闻了新的战事,他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不过是一个傀儡,由谁来操纵他,都无所谓。只是他知道,新的战火即将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