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狼奔豕突

自仓央嘉措坦承自己的秘密生活后,他就没有了任何的忌讳。他有时会大方地去市集看他的朋友,丝毫不隐讳自己的身份。

对那些蜂拥至他身旁,想一睹其真容的藏民,他很宽容。他会像以前一样微笑,像以前一样说笑。对于世人的问题,他尽力地解答。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情况,其实使他再也无法正常地与朋友们交往。

于是,他将与情人的相会,转到了更为隐秘的场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由与爱情,他自不愿意它以任何形式失去。当他与她在新的房舍中相会,他看到她眼中奇异的光芒。

她知道,她的情人有不世的才华,可她却没预料到,他竟是世间最受人尊重的佛爷。与佛爷的约会,是什么感觉?为此,她曾有过短暂的迷茫。但她毕竟是与他心灵相通的伴侣,她很快就明白了,与她交往的,是人,而不是佛。她的情人,是一个心底纯善之人,他真心爱她,她也真心爱他。他是不是佛爷,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们是心心相印的恋人。

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最深的理解。即便世上所有人都不理解他,只要她的眼中有如许的光芒,他就知足了。他和她深深相拥,他要让她知道,在这世间,她是他最爱的珍宝。

仓央嘉措是以坦诚的诗,赢得了世人的尊重。对于这位佛爷,拉萨的普通人可能会佩服他的坦荡和勇气,亦欣赏他的惊世才华。可桑结嘉措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他也不是心慈手软的政治文盲,他无心去欣赏这些美丽的诗篇。

古代中央集权的等级制度,缔造了许许多多像第巴桑结嘉措和拉藏汗一样的野心家。大部分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会用他们强硬的手腕,铲除羁绊自己野心实现的稻草。这些野心家的光环背后,注定有许许多多的人,成为他们的铺路石。

六世达赖的悲剧,并没有因为他的坚决反抗而得到遏制。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他的反抗,反而使局面更加混沌。悲剧并不只在仓央嘉措身上发生,也延续到了他的朋友和情人身上。与政治为敌的人,注定将成为政治的殉葬品。

桑结嘉措是一个政治野心家,仓央嘉措的坦率使他无比慌乱。他对权力的痴迷,远远超出了仓央嘉措的判断。对于权力,仓央嘉措理解得太少。在他看来,自己无心与他争权夺利,想要的只是自由的生活。但他却忘记了,他是桑结嘉措抵抗他人的屏障,他的出格行为,只会成为桑结嘉措敌人的把柄。

于是,到了桑结嘉措该出手的时候了。他知道,他必须要采取强硬的措施,否则这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将毁掉他多年来处心积虑的经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塔坚乃的生命,就在一把暗黑的尖刀下,熄灭了。

生命来得不易,但结束起来,却极其容易。一把尖刀、一堆热血,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消失在世间。这条生命,曾给仓央嘉措带来了童年的欢乐,和现世的放浪。这条生命,曾给仓央嘉措带来了尘世的希望。可现在,它不过是一具没有了温度的尸体。无法合拢的眼睛,仿佛是对这突如其来的结束的不解。

仓央嘉措的心发起狂来,他不敢相信,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他更不敢相信,给予他温情的人的再一次离开。但他知道的是,是他的行为,导致了他重视的这人的离世。他也知道,在这件事上,桑结嘉措脱不了干系。

他冲回布达拉宫去找第巴,面对他的责问,桑结嘉措只是很严肃地说会调查此事。他的冷漠,让仓央嘉措看到了绝望。他知道,风暴已经来了。他在风暴前,已经扯开了这小得不能再小的船上唯一的遮挡,和他乘一条船的人,注定要在这场大风暴中,和他一起经受风暴的劈打。他不知道剩下的人能坚持多久,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尽力保护他们。

他转身离开了布达拉宫,住进了于琼卓嘎的新居,不再出来。

很快,他听到了屋外打斗的声音。他知道,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拉藏汗也出手了。这个之前就想要将仓央嘉措拉下达赖之位的蒙古汗王,定是想要再一次将他当做对付桑结嘉措的筹码。而桑结嘉措一定是用自己的手段,阻止了蒙古汗王的偷袭。

在大风暴中,哪里会有安全的处所!仓央嘉措想要以一己之力来保护恋人,几乎跟蚂蚁撼树一般。他不过是把自己和恋人,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况中。保护他人的力量,他以前没有,现在同样也没有。

当桑结嘉措的说客告诉仓央嘉措,唯有第巴才有保护他和他的恋人时,他默许了。他不想跟于琼卓嘎分开,但他也知道,布达拉宫是容不下女人的,只要他和她在一起,她就将更加危险。

于是,他再一次被人簇拥着离开了自己的恋人。看着她的身形越来越远,他觉得这感觉如此的熟悉。他这才想起,分别,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解的疼痛。他的命中,容不下他爱的女子,他总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与她们分别。

其实,不是他不爱江山,而是爱不起。生于乱世,他无从选择,只能在这风雨飘摇的政治旋涡中,笃定地执自己那一叶扁舟。像一棵在血雨腥风中傲然挺立的青莲,不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颜色,依然保持着那让人动容的晶莹。

如果没有这风雨乱世的洗礼,恐怕也不会留给后人这般惊艳的艺术。即使如此,这艰难的过程,留给人更多的,仍然是痛心和遗憾。

如果历史给仓央嘉措一个重来的机会,当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结局,他还会不会在自由和佛法之间,再次犹豫呢?答案我们无从得知,但这愁肠百结的历史中,这些悲剧折射出的光环,穿透了悠远的时光,仍然足以让我们震撼,甚至潸然而下。

不自由而缺少温情的生活,早就令仓央嘉措生不如死。就他自己的生命来说,他并不怜惜。他怜惜的,是他所爱之人的生命。他回到布达拉宫,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他的恋人。他自愿回那华宫,去当显赫的囚徒。但他的心,却从没离开过自己的爱人。

可自我牺牲,并不等于能救得了谁。一厢情愿的付出,也未必能得到回报。仓央嘉措的回宫,可能保全了于琼卓嘎的性命,但却无法保全她的人生。很快,这个将生命的一切都系在仓央嘉措身上的女子,就从拉萨消失了。她远离了他的生命,一如当年的仁增旺姆一般,毫无音讯。

得知消息的仓央嘉措震惊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让步,竟然可能为他的最爱带来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他担心的,是她和塔乃坚一般,遭遇什么到了不测。

他开始咆哮,甚至以死相逼。第巴桑结嘉措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他真的被恐吓到了。然而,他怕的,不是仓央嘉措寻短见。其他人的死,对他来说轻于鸿毛。他真正担心的,是他的政治赌注六世达赖的归天,将给他的政途带来动荡。

他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但他不能承认,只好装作很委屈地,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来的消息:于琼卓嘎回到了工布地区。

工布江达地处西藏东南部,念青唐古拉山南麓,雅鲁藏布江以北,尼洋河中上游。在藏语中,“工布江达”意为“凹地大谷口”。这里是林芝地区的西大门,印度洋暖湿气流使这里气候温润宜人,景色秀美,人称“西藏江南”。

在藏语中,一般把河称为“曲”,把湖称为“措”,所以藏民把尼洋河叫做尼洋曲。相传尼洋河的水是仙女神山流出的眼泪。那水清澈晶莹,即使到了雨季,洪水暴发,尼洋河水的颜色也不像其他河流那样浑浊,依然是如明镜般清澈见底。飞溅的白浪,犹如飞花碎玉,这样的冰清玉洁,恐怕也只可能是仙女的泪。

到底美丽的仙女为何而流泪,是为世间的苦难而悲,还是为人间的真情而泣?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流落到了此处,日日流泪,日日相思。相思的眼泪化作暗流,潜入那汹涌激荡的尼洋河里。

得知恋人的行踪,他终于放下一颗心来。至少她还活着,至少她在远离危险。但相思,确是这样的安慰无法慰藉的,分离只能使他的相思与日俱增。他开始如当年思念仁增旺姆一般,思念于琼卓嘎。对她的思念,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如果给他一双翱翔蓝天的翅膀,恐怕工布就是他第一个飞去的地方。他无法对任何人诉说满心的苦衷,除了他的朋友,他的诗:

会说话的鹦鹉,

从工布来到这方,

我那心上的姑娘,

是否平安健康?

在四方的玉妥柳林里,

有一只画眉“吉吉布尺”。

你可愿和我结伴而飞,

一起去工布地区?

东方的工布巴拉,

多高也不在话下;

牵挂着情人的心啊,

就像奔腾的骏马。

江水向下流淌,

流到工布地方。(高平译)仓央嘉措的思念之情只能寄托于一江滔滔春水,流向工布,流向情人的心房。

任何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中,总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成为牺牲品,双方的势不两立,中间的是与非、情与理,说不明,道不清。但可以明确的是,其中总有人,他们的自由和幸福,或者他们的利益,甚至他们的生命,在这场暴风雨中凄然凋零。

然而第巴桑结嘉措的强硬惨绝的手法,并没使仓央嘉措断了他的情根,他低估了爱情无形却很强大的力量。关于对爱情的解读,桑杰嘉措了解得太肤浅。遭遇了亲朋的死、情人的离失,仓央嘉措痛不欲生。可是这种铭心的痛反而像一道不可阻挡的力量,促使他去摆脱这样的束缚。

现在的拉萨,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让仓央嘉措“离经叛道”的人,故事似乎到了一个让人扼腕叹息的结局。可这并不是结局,亲人的死,爱人的失踪,并不是悲剧的高潮。他的身份——六世达赖,并不允许他就此沉默。桑结嘉措和拉藏汗的斗争,还没有结束,而且愈演愈烈。仓央嘉措,就是这场政治角逐的箭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