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吱吱呀呀转经筒

相思,是磨心的碾子,它时刻不停歇地转动,把心的每一寸都磨出痕迹,似要把心磨成粉。仓央嘉措想起,那些朝圣喇嘛们手里持着的转经筒。一个小小的经筒,在他们手里转出了永不停歇的螺旋,一圈一圈地,甩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有人在其中低鸣。这些低鸣,是在人们耳边不停歇的咒语,念着心中的祈愿。

徐徐地,仓央嘉措走到宫中的转经筒前,那巨大的筒身昭示着它的存在。仓央嘉措摸着这经筒,他感觉这吱呀转动着的物件所发出的,该是他对恋人的思念。

转经筒是藏传佛教非常特别的物件。它里面放置的,是咒语,或经文。一旦转动,就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虔诚的藏民随身携带着转经筒,只要手中有空,就呜呜地转响它,让心中的虔诚随之响动。

对于大多数不识文字的藏民而言,转经筒无疑是一大福音。只需转动,就等于把繁复的经文念诵。然而小小的经筒所承载的经文是有限的,所以藏民们认为,大的经筒能装载更多的经文,自然更有神力。于是佛寺中的转经筒,就拥有更大的效用。那些满是酥油的手,在转经廊上一一转过经轮,转过的经轮,吱呀地响着,把祈愿传至整个时空。

佛经认为,转一日转经筒,可以圆满一亿次心咒的力量。这份功德非常难得,所以整个藏区都遍布着转经筒,好让世人的祈愿,抵达佛心。不过,与其说藏民们在虔诚地转经,不如说他们只是用一种执著的虔诚力量,去表达心中对佛的敬意。那呜呜的,和吱呀的声响,是他们心底的低语,是他们心底的期盼。

仓央嘉措何尝不知道这一点。那转动的声响,诉说的,是他心底的思念。只不过,那思念不是对高高在上的佛祖,而是对他的心上人。

仓央嘉措把思念写成了一首首情诗,寄托到了遥远的天地。他的神情摆在了脸上,他没作任何的掩饰。

他不知道黄教之主不能思恋凡尘吗?不,他是知道的,他很清楚他和她的距离,可那思念就一直萦绕着他,摆不脱,走不掉。就像当初他成了六世达赖一样,无法摆脱,无法避免,他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而如今,回望着他的过去,他依然没有能力去挣扎,何况,他也不想去挣扎。

他任由自己在思念中沉沦,让思念淹没自己。任何事务,都很难提起他的兴趣,曾经让他乐意畅游其中的佛学之海,也变得如一潭枯池;曾经让他舒展筋骨的射箭嬉戏,也让他觉得手脚无力。

他想象着她温暖的怀抱,像母亲,但却更年轻,有更多的芳馨。他愿意沉浸在这温柔乡中,永远不醒。即便没有她的消息,只是这样遥遥地思念,也是美的。

不过,他何尝不想给她寄上自己的心思。可他的身份,使他无能为力。他是至高无上的活佛,也是被拘于华宫的傀儡,除了请清风、白云、小鸟为他寄情,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年轻的活佛,被人困在了布达拉,更被思念困在了心里。

看着仓央嘉措的情诗,桑结嘉措担忧地眯上了眼睛。虽然他不希望仓央嘉措学会掌握政治的能力,但他同样不希望活佛有出格的举动。不合格的活佛,意味着他不能做个合格的傀儡,会为他招惹麻烦,会成为敌人的话柄,更可能使他丧失权势。

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事。他要想办法,他要消除任何对他权势的影响。首先要做的,就是去调查,去看看这个令仓央嘉措魂牵梦绕的女子究竟是谁。他要找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达成他的目的。

他派出的人,马不停蹄地奔向了门隅,去到他们相遇的集市。他们没有找到姑娘,却打听到了一个消息。桑结嘉措满意地听着这个消息,他知道,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他若无其事地给仓央嘉措上课,当看到仓央嘉措的神情飘忽,他就用力咳嗽了一下,仓央嘉措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眼神。那份失落,仿佛是把心爱的姑娘,一个人抛弃在了外面。

桑结嘉措又重重地咳嗽了两下,这让仓央嘉措抬起头来看他。桑结嘉措略略沉思了一下,问:“在你坐床之前,是不是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

仓央嘉措的瞳孔顿时扩张了,他从没想过第巴会和他谈论这个,这可是他隐匿在心底的事情。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得到的,亦是第巴满意地点头。仓央嘉措很困惑,第巴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是准备教训他吗?

桑结嘉措微微一笑,告诉仓央嘉措:以前的事务太多,所以他没有来得及处理坐床前的一些遗留问题。为了让仓央嘉措安心学习,他暗中派人去了门隅,准备接他的亲人来拉萨。

仓央嘉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桑结嘉措派人去门隅了,他派去的人去见过谁,有见到他的那个她吗?他想问,可他不敢问,他怕把自己出格的心事吐露出来,特别是对这个把他当成傀儡的人。

桑结嘉措惋惜地叹了口气,他告诉仓央嘉措:对于发生在仓央嘉措父母身上的事,他很抱歉,不过他们不过是他现世的父母,他们本来没有多大的福报,但因身为六世达赖的生养父母,他们将在转世之后,获得很大的福报,这是他们的福气。

仓央嘉措默不作声地看着桑结嘉措,他觉得桑结嘉措要说的,并不只是这些。果然,桑结嘉措很快就说:派去的人回来说,仓央嘉措曾在门隅有一个情人。这话让仓央嘉措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仁增旺姆,他终于要提到仁增旺姆了。他的心,突然不再担心桑结嘉措会怎么想他的事了,他只想知道恋人的近况。

桑结嘉措并不着急着说仁增旺姆的事,他只是宽慰仓央嘉措:那时候你很年轻,这个我不怪你,更何况,你所在的寺院是红教寺院,娶妻生子也是平常之事,所以不会有任何人责怪你当时的行为,你不用担心。

仓央嘉措心中恼怒起来,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只想知道仁增旺姆的近况!桑结嘉措从仓央嘉措的眼中看到了不满,他沉吟了一下,说:你现在是黄教的宗主了,你的一言一行所代表的,都是黄教的主旨,所以就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吧。派去的人打听到一个消息,那个曾经和你在一起的姑娘,很明白事理,她已经嫁人了。

“她嫁人了?!”仓央嘉措震惊地冲口而出。是啊,她结婚了,嫁给一个好人家,这是她的福气。桑结嘉措看着震惊的仓央嘉措,有些得意地笑了。不要太在意她了,她也算是聪明的女子,知道你现在身为黄教的宗主,是无法与她在一起的,所以就快快地嫁人了。

仓央嘉措摇着头,他不想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她嫁人了,她没有等他,枉他如此想他!他想起了她的誓言,她不是说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么?为何她这么快就背弃了自己的誓言?!

我和市上的女子,

用三字做的同心结。

没用解锥去解,

在地上自己开了。(于道泉译)

这是他后来为此写的诗,他脑中一派糊涂,他不知这同心的结,如何就自己开了。那些山盟海誓,难道就如同玩笑一般?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地念叨着:她嫁人了,她嫁人了!他想不通,她曾经那么爱他,可她为何要嫁给他人?她已经准备将一生的幸福给他了,她为何还要背叛他?!

他的心里满是痛苦,他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有心中的责问:为什么,为什么?!他把心中的恨意写成了诗:

自幼相爱的情侣,

莫非是狼的后裔?

尽管已经同居,

还想跑回山里。(高平译)

想来,他俩相识已有多年,可这多年的情意,却在今日遭到了背叛。为什么会如此?难道她是狼的后代么?才会如此地薄情寡义!即使已经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她还是背叛了自己。

仓央嘉措想不明白,他只有用各种的可能,来揣度那恋人的背叛:

美人不是母胎生,

应是桃花树长成;

此恨桃花容易谢,

落花比汝尚多情。(曾缄译)

仓央嘉措始终想不通,为何深爱的人会背叛他,他们当初是那么甜蜜。或许她真是桃花精,化身为女子诱惑了他。桃花开了容易谢,可她的感情,还不如这早谢的桃花多情。

他怨她的薄情,可他依旧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的心在呐喊,可他还记得她那么可爱,那么温柔,他记得她看他时浓情的眼。可她已是他人的妻子,他们之间的一切,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想去找她问个究竟。可他身为黄教宗主,又怎么可以去做那样的事?!更何况,是为了一个背弃他的人!他应该把她和过去,当做浮云一般,统统忘记,那些都不是一个达赖应该有的生活,不过是他降于尘世所经受的干扰。他是达赖,他应该把这一切,当做是生命中无意义的过往,可为何心里还在不停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当仓央嘉措在心中一遍遍责问恋人的时候,他忘记了,当初是他离开了她。虽然这样的离开,不是出自他的心愿,但他确实走了,而且一走就没有音信。他忘记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初恋,是最刻骨铭心的,即便是经历了再多的痛苦,那也是她一辈子难忘的情。她不是狼的后裔,更不是一树桃花,她在心中永远蕴藏着对他的爱,在他弃她而去后依旧如此。

有些爱情本就是无奈。在这个尘世里,没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起。人们终究要面对的,还是世俗的生活。面对这些决绝的爱,我们可以做的,唯有叹惋,唯有斟一杯酒,对着虚空酹去。

就像仁增旺姆,我们怎忍心去责怪她?仓央嘉措的离去,带走了她的心,她绝望地看着拉萨的方向,她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回顾她的眼眸。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她还能做什么?她的心不会变,即便他不知道。她要把一生的爱,都寄给无望的爱情,有此一遭,她还哪里有心再去爱别人?

可她的家门,每日都被求婚的人塞满。未嫁的女子,永远都是最抢手的。她的家人,怎么抵得过他们的热情?他们亦不愿让她孤独终老,他们要为她安排幸福的人生。

但只有她才知道,没有了他,她不过是一具空壳,嫁与谁又有什么关系?不如满足家人的愿望吧,把残生给无望的未来。于是,怀着对恋人的爱,被抛弃的爱,她走上了去夫家的路。这不是背叛,是无奈。

唯有仓央嘉措在这消息中痛心疾首。他失去了爱情,布达拉宫里,便听不到相思的诗,只有转经筒吱吱呀呀,响着空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