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场景拉回到王守仁的时代,让我们看看他和钱朋友这俩怪人,这俩家伙趴在窗台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竹子,风动竹摇,他们的眼睛就眨一眨,风大而竹不止,他们的眼睛就会眨个不停。
如果换了别人,不是他们两个活宝,就这样趴在窗台上看啊看,看啊看,看到最后,会出现什么事情呢?
会趴在窗台上呼噜噜睡着了。
一定会睡着的,因为没有人能够从这么几棵竹子中看出名堂来,就这么长时间看下去,风动竹摇渐渐形成固定的自然节律,必然带有超强的催眠效果,这种情况下你再不睡着,那未免太牛了。
可王守仁和钱朋友为什么没有睡着?
他们非但没有睡着,反而一个在三天之后病倒,另一个强撑到第七天也病倒了。这又是什么原因?
因为虽然他们眼睛看着竹子,但实际上心中无竹。他们的大脑像是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正在疯狂地转动,这种强脑力思维不光是消耗体力,也严重地消耗他们的精神意志,所以他们的大脑营养很快就跟不上了,身体立即崩溃了。所以才会病倒在床。
那么他们的大脑,究竟在想些什么问题?
要知道,他们思考问题如果不对路子,很快就会陷入思维的困境之中,结果就是失去兴趣呼呼大睡,绝不会出现三天后乃至七天后身体崩溃的情形。他们的身体之所以崩溃,那只是因为他们的思考进入了正途,所以大脑才会高速运转下去,如果他们脆弱的身体能够继续为大脑提供能量的话,那么他们就不会病倒,而是在更长时间段内,比如说三十天,比如说七十天,最后完成他们的思维升华。
到底是什么问题,竟然是如此的高能耗,如此的不环保呢?
这个问题必然是螺旋式上升的,是逻辑式渐进的,一环扣一环的。若只是平面上的联想,忽然从竹子联想到美女,忽然又从美女联想到更多的美女,这种基于平面的无意识联想,是不会消耗太多能量的。所以,王守仁及钱朋友所考虑的问题,一定是通过逻辑渐进递升的。
而在人类思维史上,能够符合高能耗标准,通过逻辑渐进递升的问题,只有三个:
第一个:我存在吗?
第二个:别人存在吗?
第三个:我所感受到的这个外部世界,真的存在吗?
这三个问题,你可以从任何一个开始,也可以设置是与否两个答案,但随着对这两个不同答案的推导,你马上会遭遇到另外两个问题。你所设置的答案非但无法对另外两个问题作出解答,相反,你的答案反而会被另外两个问题彻底否认。
如果你回答说:王守仁是一个客观的存在,那么我们就可以问,倘若王爷爷最初没有替他改名叫王守仁,而是叫王守恶,那么现在这个王守仁还存在吗?如果还存在,那么王守恶又是谁?如果不存在了,那么这个人明明在这里,怎么会不存在了呢?又或者你会说王守仁和王守恶是同一个人,可明明并不存在王守仁这个人,那么现实中的王守恶怎么会和一个不存在的人等同呢……就这样无休无止地问下去,如果你大脑的抗打击能力足够强,还没有被这些奇怪的问题折磨到疯,那么你必然的,会陷入以下的逻辑陷阱之中:
或者你证明了你自己存在,但却无法证明别人也存在。又或者,你生猛地证明了别人也存在,可是你无法确证这个世界是真的存在。再不然,你可以硬起头皮强行论证这个世界是存在的,但继续推导下去,你会于无比惊讶之中发现,其实你并不存在。
总而言之,你明明不存在,却在这里硬是证明了世界的存在,如这般要命的逻辑扣,岂是普通人的大脑能够解得开的?
但是确曾有人解决了这个问题,在王守仁之前,南宋的智者陆九渊,他就是在这几个问题之中上下沉浮,往返折腾,最终有一天石破天惊,他成功破解了这个思维逻辑扣,登高一呼: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任何人都可以像陆九渊这样大喊一声,但你喊了也白喊。这个哲学思辨是远比高等数学更要庞大复杂的体系,陆九渊为了演算这道题,耗费了数十年的精力,如果你根本未曾演算过,大脑中并没有这个解题的思路过程,你拿着人家的答案,喊得声音再高,也是枉然。
这道题是你自己的,是你的人生课题,你演算出来了,打通了你自己大脑的任督二脉,以后你的思维就能够游刃有余,运行周天。
而王守仁,在长时期的思维困境中左冲右突,最终,他以自己的语言表达出了这一概念: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守仁说的是花,但实际上是说他当年格物所面对的竹子。但是糟糕的是,这个洞察了思维真谛的逻辑思辨,却被归结于唯心主义范畴。然而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得出这个结论,恰恰是因为没有进行过起码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