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潘祖荫到贤良寺来看望左宗棠。
潘祖荫到之前,太监总管安德海打发来的人,刚刚离开这里。这是两名在宫里当差的太监,一老一少,是受安德海的指使来给左宗棠请安的。两个太监见到左宗棠后,把一串红辣椒递给左宗棠道:“安公公知道大人是湖南人,能吃辣的,就特别派奴才来,把这串辣椒送给大人佐餐用。”
左宗棠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太监这一行当,太监的做派、言行,他从心里犯恶心。
他冷着脸子把辣椒接过来看了看,又反手递给太监道:“请你转告安公公,本部堂是湖南人不假,但却并不吃辣。他打发你们两个来给本部堂请安,本部堂谢谢他。希望他在宫里头好好当差,不要做违法的事。”
左宗棠话毕便端起茶杯,仿佛不懂规矩。两名太监等了半晌也未见赏银,只能悻悻退出去。左宗棠刚把茶杯放下,潘祖荫便走进来了。
礼毕,左宗棠笑着把太监来请安的事说了一遍,潘祖荫惊道:“季翁这事可做得有些欠妥。季翁谁都可以得罪,却偏偏不能得罪宫里的太监。尤其是安德海,更不能得罪!”
左宗棠笑道:“我就要得罪他,看他能把我怎样!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也弄进宫里去,阉割了做他的徒弟?伯寅,我忙完事情,正准备去看您,您怎么倒一个人跑来了?”
潘祖荫道:“季翁这个年纪,这大热的天跑来跑去,我可是忍不下心。何况,我也是受人之托来同您老商议事情。”
左宗棠马上道:“您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罗大司农找过您。罗椒生这人也真是的,他说的事情,我已答应回任后就办,他却就等不得,好像等米下锅!”
潘祖荫道:“季翁,您给上头上的折子,西边已经批下来了,让军机处会同户部速议具奏。今儿军机处已转发了圣谕,命马榖山从速给刘寿卿拨付饷需,不准延误。季翁,您老的面子还真大。递上的折子这么快就交由军机处办理,这还是第一次。”
左宗棠高兴起来,抚须说道:“太后召见我时,让我有什么事就上折子,我这是奉懿旨办事。伯寅,您还没有说找我有什么事?怎么倒说起折子来了?”
潘祖荫叹口气道:“季翁,您可能没有想到,我这次匆匆来见您,就是为得您老上的这个折子。您老上的这个折子,西边读了很高兴,但恭亲王和几位军机大臣却犯了难。季翁,您这事实在做得有些唐突。”
左宗棠未及潘祖荫把话说完便大惊道:“伯寅何出此言?我说的可都是实情啊!”
潘祖荫说道:“季翁没有明白我说的话,王爷并没有说您老奏的不是实情,王爷是说,您老以后无论奏什么,总要先跟军机处透个口信。王爷讲,太后深居宫中,对外面的情形不甚了然,自然是督抚的折子怎么说,她便怎么听。其实,一些事情看似简单,若当真办起来,却又麻烦得很。季翁,王爷这话,您老是一定要听的。我来这里,要说的也就是这几句话。王爷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您,曾相国和少荃相国,马上也要进京请训。他们人未到,信却已经提前到了王爷的手上。他们请训时要讲哪些话,要办哪些事,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左宗棠愣了许久,才嗫嚅道:“伯寅,看样子您还得陪我走一趟恭亲王府。有些话,我要同王爷讲清楚,省得他疑神疑鬼。”
潘祖荫沉吟了一下道:“容我先去王府看看动静,您老等我的回话。季翁,您一直做外任,不大理会京里的事情。您老总以为做督抚不易,其实,王爷和几位大军机也不易呀。好了,我该上衙门了。从衙门下来,我就去王府打探消息,晚饭前我一准要赶过来,您不要一个人吃饭。”
送走潘祖荫,左宗棠连连叹气道:“老了!糊涂了!不会做人了!进京刚这几天,不光军机大臣生气,连王爷也生气了!连不男不女的太监也给得罪了!我呀,还是赶紧陛辞出都吧。再住几天,不定又惹谁生气呢!”
左宗棠主意打定,便开始着人安排出都的事。偏偏这时,他又收到刘松山的来信,告知已按左宗棠进京前的计划,老湘营又增步队三营、马队一营;郭运昌新增马队一营;全福又增募吉林民勇马队三百。各营现均抵洛阳休整待命。
刘松山信后,左宗棠又接刘典、刘锦棠等人的来信。刘典向左宗棠通报,他已率勇抵达西安巡抚衙门任所视事,刘锦棠则请左宗棠在京师预筹入甘各军寒衣的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左宗棠想了又想,只好提笔又拟了《饷项苦绌恳增拨巨款以利戎机》一折。
左宗棠准备自己在出都的前一天,再把此折递进宫去,免得恭亲王及几位大军机生气。
其实,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恭亲王、左宗棠及一班大军机,虽说各有各的难处,但却都不会为此大动肝火。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公事。但太监总管安德海却大动肝火。安德海尽管不是在事大臣,仅仅是名太监,但他这个太监,又确非其他的太监可比,他大动肝火自有他大动肝火的道理。
安德海是直隶南皮人,十三岁自宫为宦,人称小安子。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因为慈禧太后密送懿诏进京,得慈禧太后宠幸,晋总管,渐干国政,权势比一些军机大臣还隆。
尤其是近几年,慈禧更是宠他宠得厉害,没人敢给他一点气受。许多进京引见的官员,只要走了他的路子,都能得个好缺分,竟致传扬开来,使得一些督抚也要与他结识,为的是把印把子拿稳。他得了甜头便不想罢手,每逢有大员觐见,他不等人家来请,便主动打发人来请安,请安时手里不是拿根黄瓜便是一串辣椒,算是见面礼。进京的官员都知道他的意思,也就不等他开口,便三万两万的把银票送给他;来送黄瓜、辣椒的太监,自然也不能白跑腿,亦有上百两银子赏赐到手。安德海如此做法,几乎已成定例,无人敢驳其情面。
但他偏偏此次在左宗棠手里栽了个跟头,你说,他怎能不大动肝火呢?偏偏大动肝火又不能当时便发作,总要寻个机会才好下手,这就更让他对左宗棠有了不同以往的仇恨。他把牙咬得咔咔响,暗里发下重誓,一定要让左宗棠吃尽天底下的所有大苦头!他不信左宗棠当真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八月二十八日,左宗棠乘马车离开京师,赶往驻扎在彰德府的亲兵大营。
到彰德府的当日,左宗棠向朝廷拜发了早就拟好的《饷项苦绌,恳增拨巨款以利戎机》一折,再次恳请朝廷拨付巨款应付局面。
左宗棠在折中这样写道:“圣人论政,以足食为先;如不得已,则以去兵为急。事理昭然,岂必今异于古。”
折子随后又重讲了一遍陕甘每年所缺的饷额,除了让朝廷转饬各省分出一些厘金给陕甘,左宗棠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左宗棠知道,他的这个折子,到了恭亲王以及军机大臣的手里之后,他们一定还要生气,甚至还要骂他不懂事、添乱。但除此之外,左宗棠又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呢?
刘松山等各路大军已经进甘作战,如果粮饷突然不继,后果会怎么样呢?哗变?投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左宗棠不能不预为防范。
胡雪岩现在仍在上海,因东亚银索息过高,左宗棠经与李鸿章、曾国藩二人往来协商,没敢让胡雪岩贸然答应,算是谈崩了。曾国藩和李鸿章甚至通报说,经过调查,胡雪岩有假西征之名私分利息之嫌。关于这一点,左宗棠本人也有所察觉。但左宗棠经过反复思虑,认为不借洋款,不能从根本上扭转西征困境。而要借洋款,又非胡雪岩不可。
左宗棠终于还是函告胡雪岩,请胡雪岩找其他洋行想想办法。胡雪岩现在正和有利银行周旋。有利银行也是英国特许经营的海外银行之一,总行在香港,上海是分行。
左宗棠并不知道,他西征以来,胡雪岩已经把商借洋款当成了主要职业。因为胡雪岩发现,他每借一笔洋款所获利润,不知比钱庄和药材行的收益好上几倍。
九月十八日,左宗棠率军于孟津渡河,歇息一天后继续西行,于十月十三日到达西安。
西安将军库克吉泰同着署抚刘典,率布政使林寿图以下各官员,出郭三十里迎接。左宗棠把大营扎在城外,同库克吉泰、刘典、林寿图等人一起进城议事。
刘典到西安不久,即照左宗棠的嘱托,将香姑娘及其随侍丫环等人,接到西安择署居住,照料颇为周详。当日进城,左宗棠先到署馆歇了一日。香姑娘自是满心欢喜,陪左宗棠说了一天的话。傍晚,左宗棠命人把刘典传来一起用饭。
吃饭的时候,左宗棠说道:“克庵哪,林寿图这个甘肃后路粮台不能再干了,本部堂想把这个粮台裁掉,另在西安设立西征粮台,让袁保恒来经理此事。林寿图是穆图善的走狗,你以后须防着他些,这个人不太地道。”
刘典小声道:“季高,设西征粮台固然可以,但向陕甘增加济饷的事,朝廷能不能答应下来呢?一年饷需四百余万两,缺口太大,我看朝廷未必能全答应。”
左宗棠道:“胡雪岩正在上海同有利银行谈,估计从有利银行借个百八十万两白银的洋款没问题。我已函告胡雪岩,有利的利息如果高于六厘,就让他再回过头来同东亚银谈。六厘是个极限。”
刘典忽然小声问道:“季高,潘伯寅见了那只铜鼎,没说什么吧?喜欢不喜欢?”
左宗棠笑道:“你不问我还忘了。克庵,你那铜鼎真是在破庙捡的?我怎么怀疑你是讹人家的呢?潘伯寅说那是个宝贝呢,最少可值十万两银子!”
刘典笑道:“你不用瞎猜,有些东西你是无处讹的,讹也讹不来,只要他喜欢就好。季高,还有一件事我要同你讲,因为欠饷过多,寿卿的大营可不太平稳。还有高连升,你未到西安前,就已闹过一次饷,我派六个营过去,才帮他平息了这件事。寿卿大营里旧部多,估计不会闹出大乱子。高连升就不一样,他新设的六营全是降过来的捻子。我们总要想个办法才好。”
左宗棠苦笑道:“什么是好办法?有足够的饷粮运过去,就是最好的好办法。对了,各营的冬衣筹置得怎么样了?陕甘气候异常恶劣,没有冬衣可不行啊!”
刘典叹口气说道:“购冬衣这件事,我已派人到江苏去了,大概这几日就能办回来。季高,说起这件事,我们可得好好感谢一下彭雪琴。他听说我西征各营冬衣无着,马上便派人送过来两万两银子。我收到这笔银子,当时还以为他是从水师大营助拨的济饷,后来问了送银子的人才知道,这笔银子并非公款,是他这几年存下来的养廉!”
左宗棠先是一愣,随后眼睛一热,说道:“为了西征,彭雪琴把养廉都献出来了,这件事,我一定要上奏朝廷为他请功。看样子,我的养廉也不能再领了,什么时候局面好了,再一起领吧。”刘典没有言语,默默地喝起酒来。
左宗棠知道刘典的心思,他说道:“克庵哪,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在笑我无能啊!我也知道,靠不领养廉来西征是痴人说梦,但现在没有办法啊!我一年才一万多养廉,你的养廉也不过七八千两,我二人合起来,就算三年不领,也不过七八万两的样子,什么都干不了啊!咳!我为了给西征筹饷,不仅得罪了三个军机,连恭亲王都给得罪了!克庵哪,他们生气,我也生气呀!我这次进京,扔出去将近二十万两白银,好似过了一趟鬼门关啊!现在各省都对我左季高不满,说我西征耗饷太巨,有些得不偿失。可不如此,陕甘何得平靖?新疆何得收复啊!我有苦衷啊!”
第二天,左宗棠召集西安将军库克吉泰,署陕西巡抚刘典,甘肃提督现在陕西统军的高连升,署汉中镇总兵李辉武,候补道黄鼎、魏光焘、袁保恒等,齐聚陕西巡抚衙门官厅,计议进兵的事。
布政使林寿图正在自己的衙门,与一班属员商议筹饷的事,没有参加会议。当时,刘锦棠率马、步各军正在甘肃屯扎、练兵,刘松山一边在洛阳休整,一边筹饷。
此时,陕西境内尚有两部回民义民占据城池固守,一部是董福祥率领的回民义军,约十万人,以甘肃花马池为基地,控制陕西绥德、清涧等州县;另一部义军为白彦虎部,在董志原一带,分由回民首领冯阿浑、郭阿浑、张万宝、马正和、马长顺、马文举等统率,控制陕西、甘肃两省交界之处的宁州、庆阳,南连邠、凤,东北直达廊、延,号称“十八营”,人数也达十余万众。白彦虎义军与董福祥及甘肃的义军成掎角之势。
左宗棠要进军甘肃,必先将董福祥及董志原的义军扫除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