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左宗棠与刘典在汉口后湖大营见面。刘典旧部已先期抵鄂,计二十营万余人。刘典接到帮办陕甘军务圣谕后,奉左宗棠札委,又在湖南募勇十营,现在统带兵勇总计一万六千余人。
昔日患难老友,在新年将至的时候相见于军营,商议进兵的事,心头自有一番无法言表的感慨。这时,湖广总督李瀚章乘轿来到汉口后湖大营,邀请左宗棠、刘典二人进武昌居住,一同过年。
李瀚章笑道:“左爵帅、刘臬司,离大年只有几天时间,本部堂已在总督衙门备了好酒好菜,我们三个好好过个年。本部堂另外又将爵帅的令兄宗植先生请到了总督衙门,还有监利王柏心,也想见爵帅一面。王柏心专攻兵学,说不定能与爵帅谈到一起。本部堂已派人去请了。”
左宗棠与李瀚章是早就相识的,咸丰十年左宗棠到宿松大营见曾国藩时,李瀚章同其弟李鸿章还请左宗棠吃过一顿酒。李瀚章当时正为曾国藩办理粮台,因做事认真,深得曾国藩倚重。
左宗棠见李瀚章诚意相邀,不好推却,只好将营务料理了一下,便同刘典一道,随李瀚章到武昌居住。但王柏心因为外出访友,已离家多日。在总督衙门,左宗棠见到了一别多年的二哥宗植。
左宗植比左宗棠整大八岁,时年已六十有三,所幸身体还硬朗,须发也未全白。兄弟见面,自有一番衷肠要述,宗植悄悄对左宗棠说道:“三弟,你知道为兄为什么从湘阴赶来见你吗?这一则是因为我们兄弟多年未见,为兄实在想你之故,一则也是因为你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子。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我们的大嫂。三弟呀,自父亲故后,你便一个人离开家中考入城南书院,之后,就再未与大嫂说过一句话。为兄知道,若不是大嫂逐你过紧,你也不能去考城南书院。但你也有不是,她毕竟是我们大嫂,大哥走得又早,她一个人替大哥拉扯几个孩子着实不易,你不该做到总督之后,就不回老家看她了。你是总督大员,总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为兄这次来,就是盼你能随我回湘阴一趟,扫扫父母的茔地,给祠堂上上香,顺便也跟大嫂说上一句话。”
左宗棠习惯地摸着胡子说道:“二哥能到武昌来,为弟的心里着实高兴,可二哥不该谈起从前的事情。二哥既然说起从前的事,为弟也正有一肚子话想说。父亲故后,大嫂欲吞为弟该得的那份祖业,竟天天恶语相向,又串通族长,设千方用百计想将为弟逐出家门,铺盖都不给。
“为弟被逼无奈,只好躲进破庙里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为弟思来想去,也实因书院有膏火、住处,这才一狠心舍了院试考取了城南书院。为弟为能参加是年乡试,不得不借银以捐监生应试,也才入赘妻家讨食。二哥不是不知道,在我湖南,一个男人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入赘到妻家讨食的。这是让祖宗丢脸的事啊。大嫂当初如此待我,二哥为什么一言未发呢?二哥那时已娶二嫂,也在靠着父亲留的那份薄田过活。二哥当初若站出来替为弟说上句公道话,或替为弟张罗些银两纳捐,为弟又何必到别家的屋下乞食呢?”
左宗棠话未说完,眼里已经滚出豆大的泪珠来;他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可以说出口了。左宗植听了面红耳赤,许久开言不得。
左宗棠流泪说道:“大嫂天良丧尽,她今生今世,都不要指望我跟她说一句话了。我当真有一天当面称她一声大嫂,她肯定得折寿。”
左宗植叹气说道:“大嫂是当真把三弟的心伤透了。咳,这样一个不贤的女人,爹娘当初怎么就相中她了呢。”左宗棠不语,只是流泪。
见三弟如此悲切,左宗植也不由落下泪来。左宗植了解三弟的性格,也深知在妻家乞食的不易。他红着脸道:“三弟,你也不能尽挑为兄的不是,族长不容为兄说话呀!何况,大哥早逝,两个孩子又小,大嫂仅靠父亲的那份薄业过活,也实在难以为继,依当时情形,族长所为不全是错处。三弟呀,我兄弟二人,都是读圣人书长大的,我们不能总记着别人的错处不是?”
左宗棠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二哥,我兄弟见面一回不易,又都这个年纪了,还是说些别的话吧。二嫂的身子骨怎么样?我托人送给她的人参收到了没有?那是皇上赏的正宗高丽参,补血补气最是见效了。”
左宗植忙道:“为兄正要同你讲这件事。你捎过来的人参不仅收到了,而且已经给你二嫂熬了两片喝了。你二嫂喝了人参之后,不仅不再气短,脸色也红润多了。你二嫂现在在家里,是天天念叨你的好。她还说,她当初进我左家的时候,就看你同常人不一样,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真没想到,还真让她料中了!”
左宗棠把眼泪擦干,缓缓说道:“二哥呀,为弟此次去陕甘赴任,已委托吴仲宣制军,雇船委员将诒端及孝威他们几个送回湘阴。她们回到湘阴,还回老宅去住,又累您照料了。孝威读书尚可,孝宽他们几个的功课却不能放松。孝威十六岁中举,孝宽已经二十一岁,尚未考取生员,这怎么行呢?”
左宗植说道:“三弟呀,你也不能心急。圣人说,功名富贵原本天定,什么时候考中生员,什么时候考取举人,那是命里早就安排好的,一丝一毫都不会错。比方说你我兄弟二人,同年中举,为兄还是科乡试解元,结果怎么样呢?三弟你已经得封伯爵,官至一品总督,为兄仍在故里开馆授徒,还是个不名一文的老举人!这难道不是命吗?富贵本天定,半点不由人哪!”
左宗植的一番话,把左宗棠说得高兴起来,他笑着说道:“二哥,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疑惑,您说,我三次进京会试不中也就是了,您可是解元,怎么竟也考不进甲榜呢?您这不是掌恩师徐大人的脸吗?”
左宗植摸着胡子笑道:“为兄说得不错吧?这就是命啊!命里该进甲榜,你不用十分用功也能考中;若命里没有甲榜,你就算一榜考取了解元,也还是进不了甲榜!你就说湘乡的曾涤生,长了对三角眼,真是貌没貌,才没才,整个湖南谁不说他笨哪?可就是这么个人,不仅考取了举人、进士,还被点了翰林,成了天子门生!如今更不得了啦,又是两江总督又是钦差大臣,还被封侯拜相!这都是他命里有啊!”
左宗棠忙小声说道:“二哥,您这话可千万不要同别人乱讲啊!现在的大清国,可全靠曾涤生支撑着呢。这话要传到沅甫的耳中,他非找我们兄弟拼命不可!”
左宗植忙道:“为兄不过是随便说说,看把你吓的!为兄读了一辈子的圣人书,哪能不知轻重呢!为兄也知道,这些年曾涤生没少帮你的忙,为兄不过一时高兴,说几句家里话。何况,曾氏兄弟与三弟之间的矛盾,也是全湖南尽知的。”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道:“为弟与涤生相国之间,只有公事之争,而无私情之曲;与曾老九之间,亦无甚大矛盾,实为老九自闹意气。二哥,您适才所言几个侄子不争气,莫非是想让他们弃文从戎?”
左宗植点头说道:“三弟所言不错。如他们都像孝威一般争气,为兄是不会行此下策的。三弟知道,孝诚年届不惑,至今仍未考取生员,脾气还老大,动不动就打骂下人。长此下去,不仅毁了他,也毁了三弟你创立的一世英名。你二嫂为此很是上火。为兄反复思虑,既然孝诚读书无成,不妨就跟着你到外面去历练几年,或许能出息个人。这也是你二嫂的意思。三弟以为呢?”
左宗棠沉吟着说道:“二哥说得固然不错。但跑马沙场,征战杀人,却非我辈所愿。想起从前,一次涤生写信给我云:‘杀人实乃人世间最为损寿之事’,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为弟累年出征,东征西讨,杀人何止十万数!我辈生逢乱世,不得不为之,但我左家后人,却不能再行此事。为弟之意,不妨给孝诚先捐个监生。他若能考中举人固然好,若不能考中,总算也有个功名,为其他几个弟弟立个榜样。二哥,您认为我说的对不对呢?”
左宗植想了又想,说道:“三弟呀,大哥家的孝廉也不是个争气的人。日子过得原本就窘迫,下人都用不起,还成天装爷。不光喝酒耍疯,还整日去赌,赌输了就打骂他娘。有一次我去省城,他竟然把大嫂打得满大街跑。”
左宗棠忽然起身说道:“二哥,天已是太晚了,明儿我还要和克庵,计议在汉口设立陕甘后路粮台的事。说不定,还要有旨递到。刘霞仙与乔健侯不和,也不知他们两个闹成什么样了,我们歇吧。”
左宗植愣了一下,只好长叹一口气,默默地点了下头,他知道,这个倔犟的三弟,恐怕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大哥、大嫂了;入赘妻家乞食这件事,大概让三弟伤心太重了。想到此,左宗植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一顿嘴巴。
不久,左宗棠收到军机处抄发给各地督抚的圣谕。圣谕题目是:陕省糜烂至极谕曾国藩严檄鲍超、刘松山等兼程赴援并将前陕抚刘蓉革职回籍。
原来,捻军占据了陕省大部分州、县,且逼近了省城西安后,乔松年檄刘蓉率军迎战,结果大败,除刘蓉逃回外,麾下各路将领均不知下落。乔松年紧急上奏朝廷请调援军。
朝廷无奈之下,只好先将刘蓉革职勒令回籍,又派曾国藩、李鸿章二人严檄所部鲍超、刘松山等大将急速统兵援陕。该谕最后特别强调了一句:“将此由六百里谕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李鹤年、赵长龄、乔松年,并传谕鲍超、刘松山知之。”
李鹤年是湖南巡抚,赵长龄原任陕西巡抚,被革职后由刘蓉署理,现接替刘蓉帮办陕西军务并署山西巡抚。鲍超、刘松山二人现均在剿捻前线,随同曾国藩作战。
左宗棠读罢圣谕先是大惊失色,继而便是连连叹气。陕西的形势真可谓一日多变,他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曾国藩能及时将鲍超、刘松山二人调派入陕,以期能保住省城西安。至于朝廷为什么要调派鲍超、刘松山援陕,鲍超、刘松山离开剿捻前线,曾国藩能否支持,二将饷源何出,这些都在左宗棠心里存下了问号。
午饭的时候,大营又收到军机处转发的国子监祭酒车顺轨的一篇折子。左宗棠读了车顺轨的折子后,这才知道朝廷飞催曾国藩严檄鲍超、刘松山二将援陕的真正原因。
国子监是大清国的最高学府,祭酒,从四品,相当于现今的国立大学校长,但比校长位尊。车顺轨籍隶陕西,一直密切关注家乡的形势。有一天,车顺轨收到同为陕西籍广东候补道李宗沅的一封信。李宗沅回籍养病,目睹了陕西的情况,心里很是焦急。据李宗沅函称,捻军张宗禹和宋景诗部进入陕西,先是盘踞在二华,后来就突然逼近西安,然后又东扰蓝田,围困多日,却又开赴临潼的新丰、阴槃一带,与官军对峙。现在张宗禹捻军直奔西安。官军行至灞桥一带,便被捻军包围,湘军一营全部战死,总兵萧德杨阵亡。现在西安已被捻军团团包围,危如累卵,朝不保夕。车顺轨接函便上折。朝廷于是把车顺轨的折子转给左宗棠,用意不言自明,希望左宗棠尽快入陕。
车顺轨的折子最后写道:“伏思关中为形胜之区,自回逆倡乱以来,百姓蹂躏,已不堪言。现在省城被围甚急,粮断援绝。若不飞调劲旅立即救援,断难保守。左宗棠到尚需时日,合无仰恳天恩,即饬提督鲍超、刘松山二军无分星夜迅速赴援,以救生灵,而保关辅。”
左宗棠读了车顺轨上奏的这个折子,已无法在武昌城内住下去,当日便回到汉口大营。
左宗植见左宗棠公务繁多,也只得提前离鄂返湘。临别,左宗棠送左宗植纹银五百两贴补家用。
左宗植始不肯收,后见左宗棠说出“原本想多给二哥几两,怎奈为弟的养廉已借与船政局使用。如今将赴陕甘,尚不知饷银何出”这样的话,才急忙收下,匆匆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