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税务司美里登终于走进了设在漳州的临时总督衙门。
行前,美里登已从胡雪岩的口中得知,左爵帅是个爱听奉承话的总督,不管什么话,他老人家是只准别人顺着他说,不准拗着劲讲。还有一点胡雪岩也特意交代给美里登,左爵帅喜欢人讲文韬武略,而不爱听人讲什么一榜两榜。
胡雪岩讲过的话,美里登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偏偏又是个最会见风使舵的人,见过左宗棠之后,原本已经施过大礼,他却又再次走到官厅中央,对着左宗棠来了个双膝跪倒,还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口里跟着嘟囔了一句什么。翻译见左宗棠发愣,不得不起身走过来说道:“爵帅,我家美里登先生说,他非常崇拜爵帅,他想拜爵帅为师,他现在是在给爵帅叩头行拜师礼。”
左宗棠愈发吃惊,忙道:“通事,你快把他扶起来。他这个头,本部堂是不能受的。”翻译把话对美里登一说,美里登马上便爬起身来。
归座后,左宗棠说道:“美里登啊,你要办的事,雪岩已经同本部堂讲了。这是件好事情,本部堂很感激你。不过哪,这件事你先不要急着去办,等本部堂到了福州之后,我们再商议。这件事啊,本部堂一个人说了不算,要征得总理衙门同意,还要奏请我家皇上和皇太后允准。我大清的有些事啊,比不得你们法国,办起来是很麻烦的。美里登啊,本部堂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美里登一字一句地把翻译的话听完,不由瞪大眼睛问道:“恩师,您什么时候回福州啊?鄙人这次来漳州,就是拿札委的。只要鄙人拿到札委,不管您老到不到福州,鄙人都会把洋枪队建起来。还有款子,鄙人可以找银行去借,只要贵国出些利息就可以了。鄙人办事的成效是很高的。”
左宗棠笑道:“美里登啊,你呀,还是改改口吧。你口里的这个恩师啊,本部堂担当不起。你呀,可以先回福州去好好办差,等本部堂到了福州之后啊,自会传唤于你,你要学会耐心等待。你以后啊,不要动不动就乱骂人,听说你还爱砸东西,这样有伤和气。”
美里登听了这话,忽然两手一摊,愁眉苦脸道:“您这话鄙人听得好糊涂,鄙人没有骂过人哪,也没有砸过东西呀!是了,一定是柏威林这个混蛋捣的鬼!这个混蛋,在背后讲了鄙人许多坏话,鄙人回福州后,一定去和他理论!”
左宗棠摆摆手道:“你不要说了。柏威林私通长毛这件事啊,本部堂是不会就此罢休的。本部堂不仅要奏明皇上,还要建议总理衙门,去与英国公使卜鲁士交涉,要让英国重新为福州委派个新领事过来。柏威林见利忘义去通匪,而你美里登却敢揭发他,这件事啊,本部堂也要奏明朝廷为你请功。你下去后,就回福州吧,税务司事繁,你又是正印官,离任太久怎么行呢?本部堂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办完以后呢,自然就要到福州去。”左宗棠话毕,顺手端起茶杯。
美里登无奈,只好起身再次施了大礼,不得不走出去。
胡雪岩一直躲在外面听里面的动静,见美里登进去没多一会儿便走出来,他急忙求见左宗棠想知道结果。
左宗棠却苦笑着对胡雪岩说道:“雪岩哪,美里登这个法国人哪,本部堂看他脑子好像不大对劲。现在看哪,你当初没有答应他招募洋枪队的请求是对的。”
胡雪岩大惊失色道:“爵帅何出此言?司里怎么越听越糊涂?”
左宗棠抚须说道:“美里登一进来呀,就对着本部堂行了大礼,这自然没得话说。他是四品知府衔,本部堂是一品顶戴,他原该行大礼的。但他行过礼之后呢,本部堂要同他讲话,他却又一个人走到前面,两腿一跪,冲着本部堂砰砰砰磕起头来,口里还说什么崇拜本部堂,要拜本部堂为师,这就让本部堂不解了。他美里登一句大清的话不会说,一本圣人的书没有读过,竟然要拜本部堂为师,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看样子,洋枪队的事,不仅不能再委他去办,连他现在的这个税务司,本部堂也要函告总理衙门和李少荃,建议开缺。他这种脑袋,在税务司任上久了,非闹出事故来不可。这个赫德呀,他怎么也不访查清楚,就委派美里登到福州就任税务司呢?雪岩哪,你这次去上海,如果见到总税务司赫德,你就告诉他,福州税务司美里登,这个人的脑子有些不对劲,让他访查访查后,换个脑子清醒的人过来。税务是我大清国的命脉,办事的人糊里糊涂怎么能行呢?”
胡雪岩一边听左宗棠讲话,一边在心里暗自叫苦不迭,却又无法替美里登辩解。
下来后,胡雪岩直接来见美里登,美里登正在官栈里跳着脚骂人。
一见美里登,胡雪岩埋怨着说道:“美大人,本官原本已和爵帅谈得妥妥的,怎么你一去见他,事情竟变成了这样?你来漳州是要谈公事,你拜的是哪门子师傅啊?”
美里登瞪大眼睛说道:“这都是按你的意思办的呀,你告诉鄙人,你家这个总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鄙人见了他,腿自然要软。何况,你们大清的一些官员都靠拜师互相拉拢,鄙人拜他为师怎么会错呢?鄙人拜他为师,不过是要讨他个高兴,按你们大清的话讲,鄙人不过是在拍他的马屁。千错万错,鄙人以为,这拍马屁是总不会错的。”
胡雪岩说道:“美大人,您老拍他的马屁,这固然不错,但您老不该去拍他的马腿。拍他的马屁,左爵帅自然很高兴,但您若去拍他的马腿,他老不仅不会高兴,还要扬起脚来踢您一下。他现在不同您议办招募洋枪队的事,分明就是踢了您一脚。”
美里登苦着脸道:“鄙人一心要拍他的马屁,谁会料到,他会反过脚来踢人。这个左宗棠,他真是太难捉摸了。胡大人,鄙人下一步该怎么办?鄙人是一定要从他的手里拿到札委的,否则鄙人就不回福州!”
胡雪岩见美里登使出一副无赖的样子,知道他的畜生脾气又犯了,不由劝道:“这件事呢,原本就是您美大人有错在先。您赖在这里不走,把他惹急了,一道咨文发到总税务司赫德那里,恐怕连您这个税务司都没得做了。美大人,您现在听本官一句劝,先回福州,容本官寻个机会再劝劝爵帅。
“如果劝得爵帅回心转意,您就给本官备上一份好处,如果劝不成呢,您也别太在意。总归一句话,您只要在福州做税务司,想捞些好处还是容易的。我家这位爵帅不同于别人,是个一心要干大事的人。他还有个脾气,受不得别人半点好处,若当真谁给他好处,他定要十倍、百倍地去还给人家。美大人您想,跟着这样一位总督,您哪有亏吃呢?”
美里登听了胡雪岩的话,火气登时小了不少,他说道:“胡大人说得对,鄙人回福州就是了。但胡大人,你还要告诉鄙人一件事情,你拍这位左爵帅的马屁,能拍得很准,可鄙人为什么,一拍就拍到他的马腿上了呢?你能把诀窍告诉鄙人吗?”
胡雪岩沉吟道:“美大人哪,拍马屁这件事啊,同你们西国制造火枪火炮一样,看着容易,想学却又是极难的,有个火候在里头。你们西国呀,靠船坚炮利和教会支撑局面。我们大清呢,靠得却是拍马屁混饭吃。我大清国衙门里的一般官员,都要学会去拍正印的马屁,正印官呢?则要学会去拍上宪的马屁。封疆大吏和朝廷大员怎么办呢?自然要学会去拍朝廷的马屁,否则就休想办成一件事。
“总归一句话,我大清的官员想发达,不学会拍马屁是不行的;我大清的商人不会拍马屁,也是发不了大财的。
“官场马屁的最高境界,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学会的,要时时揣摩才行。本官曾经见过一个官员,一生不会拍马屁,到头来怎么样?回籍了!这人就叫史致谔,和曾相国是进士同年。曾相国都封侯拜相了,他还是个三品衔的宁绍台道!后来还是左爵帅可怜他,替他在朝廷那里说了不少的好话,朝廷才赏了他个以原品休致!您说可怜不可怜!”
美里登见胡雪岩越说越多,他却是越听越糊涂,临到最后,他仍在云里雾里。但不管怎样,美里登总算同意回福州了。胡雪岩的一番唇舌终归没有白费。
美里登走后,左宗棠便开始着手办理柏威林私通李世贤这件事情。
他先给通商大臣署两江总督李鸿章写了封密函,通报柏威林私通李世贤以及为李世贤买枪炮等事情经过,请李鸿章将柏威林的事情通报给总理衙门,然后左宗棠又给朝廷上了《请禁驻厦洋官私交发逆》一折。
左宗棠在折中先讲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然后才写道:“查逆匪被剿穷蹙,勾串洋人,计图免脱,早在意计之中,迭饬在事文武严为防范。”折子接着才说出自己的意见:请总理衙门转告英国驻华公使,速将该国驻厦门领事柏威林撤任。左宗棠的原话是,“查各国驻口领事原以约束洋人毋许滋事,今柏威林乃以前次为侍逆送信之犯被洋关拿解地方官正法,辄借词亲赴贼巢,与侍逆会面,经该道等再三婉劝,竟不听受,反带贼目藏在战船,故违和约,叵测情形,殊难悬度。除由臣等仍饬在事文武严加防范,妥筹办理外,应请旨敕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传谕驻京英国公使,迅将该领事柏威林撤换,以弭后患。”
左宗棠同时又给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Robert Hart)书函一封,指出福州税务司美里登行为乖张,言语错乱,建议将美里登开缺现职,派明白之人出任税务司一职。
赫德接信后,先是大吃一惊,后经访查才知是左宗棠多疑所致,不由冷笑道:“左宗棠可见是疯了!他莫名其妙给本官发了这么一封信,说了美里登许多不是。他却忘了,本官是直接听命于大英帝国和大清国总理衙门的,美里登也是大清国朝廷直接任命的,我们是全都不受他节制的!”
赫德骂过后,就不再理睬这件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左宗棠反倒是自己讨了个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