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堂是樊燮暗设在巡抚衙门的眼线。巡抚是一省的最高长官,凡省内文武官员的升降调补,都须经巡抚考核后上奏朝廷,而朝廷对官员的任用便是依据巡抚出具的评语来定夺官员的前程。所以,省内官员要想摸清自己的前程,无不把心思用在巡抚身上。巡抚本人自然很难接近,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巡抚身边的人身上下功夫,巡抚衙门的师爷于是便成了各官员争相拉拢的对象。大清国各省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樊燮拉拢李景堂已有几年的光景,樊燮为了能掌握巡抚衙门的内幕,每月不仅要给李景堂开一份俸禄,逢年过节,还要献上一份礼品。
李景堂也确实肯为樊燮办事,所有衙门里的大事小情,李景堂都毫无保留地说给樊燮听。樊燮这人也讲义气,他每次回省,都要把李景堂请进府里饮酒,酒后还要叉上几圈麻雀;有时人手不够,还把小妾叫出来凑数,直哄得李景堂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李景堂是个老幕僚,骆秉章最初任湖南巡抚时,他就在衙门里混。李景堂伺候过张亮基,张亮基离任后,他又伺候潘铎,骆秉章二次出任湖南巡抚后,他接着伺候骆秉章。
李景堂虽与樊燮过从甚密,但他因城府深,又精于应付,平日少言寡语,致使巡抚衙门上下无人能知道实情。除樊燮外,李景堂还与署永州镇总兵、云南临元镇总兵栗襄有来往,他还是湖南布、按二司府上的常客。
李景堂此时正一面饮酒,一面给樊燮出主意:“军门试想,军门进京乘舆是违制,军门府里私役弁兵是违制,他左季高不经抚台签单便开具传文,这难道不是违制?经我的手,他左季高干这种事就不下十几次!抚台此次一心要难为军门,说穿了,全是这个左季高在幕后捣的鬼。抚台整日忙着为出省的湘军各营运粮运饷,他哪顾得了这些?”
樊燮说道:“其实,抚台要参本官这件事,本官并未十分放在心上。乘舆进京是因为伤了脚,私役弁兵是为了防贼,这两项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上头顶多给本官一个革职留任的处分。若等官制军那里替本官上个折子辩护一下,说不定就烟消云散了。本官昨晚已打发人去了武昌,官制军不会任着骆秉章胡来的,本官只是对这个左宗棠气不过。他不过是乡间的一名破举人,靠着抚台的势力就压着省内各官一头,别人能忍,本官可不能忍。本官头上的乌纱是靠一刀一枪拼来的。想本官在樊城时,从制军到抚台,哪个不高看一眼!如今到了湖南,反要受他一个师爷的气!”
李景堂见樊燮越说越多,只好道:“军门大人,其实,师爷也有师爷的难处。大清国开国至今,哪个衙门里能少了师爷?就说您老在永州吧,没有师爷替您办事能行?”
樊燮一听李景堂话音有变,忙笑着说道:“李师爷,您老是误会本官了。本官适才说的不是您,是左宗棠这个犊子!巡抚衙门的事情,本官还要靠您这个掌印师爷维护呢,本官哪敢对您不敬啊!李师爷呀,您老能不能联络其他几位师爷想个法儿出来把左宗棠从抚台身边赶走?他整日在你们几个面前比比划划,你们能舒服吗?”
李景堂摆手道:“这话快不要提!左季高这个人的才情大着呢!现在的湖南巡抚衙门,还没有哪个人能真正压过他的!除非有人参他,否则,谁都别想让他离开。军门大人,景堂今天跟您老道句真言,我虽然也在衙门当了好几年的师爷,可我这个师爷,连左季高的十分之一都不及!现在您是看不出什么,就说张抚台在任的时候吧,长毛围我长沙两月不退,铁了心要攻破。张抚台被逼无奈,请出了左季高佐兵事。左季高到后,又是筹粮又是布防,还在北门修了炮台,长毛愣就对长沙奈何不了!不要说张抚台佩服得不得了,全省的文武官员哪个不竖大拇指呢?左季高的名气什么时候起来的?就是从那以后起来的嘛!”
樊燮阴沉着脸说道:“李师爷,照您老这么说,这个左季高无论怎么给本官气受,本官都奈何不了他了?”
李景堂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想动左季高也容易,但需慢慢来。只要有一天您掌握了左季高行为不轨的证据,只需官制军一个折子便能要他的项上人头。这件事本师爷替您留意就是了。”
樊燮高兴地说道:“李师爷能如此讲话,本官就放心了。本官心里的这口恶气,是一定要出来的!”
李景堂这时却道:“军门大人,左季高的事我们先说到这里,我还有点私事要同大人讲。”
樊燮道:“李师爷是本官的贵人,有话只管讲来!”
李景堂道:“说起来呢,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上个月被人请了顿花酒,认识了一个婊子。我照顾了她几回,想不到她却不同于其他的人,倒是个有情有义的,非让我娶她不可。我也是一时糊涂,就答应了她,并在南门外赁了个宅子让她住。她住下也没什么打紧,可她还要让我出些银子再买两个丫环供她使唤。我本想把她接进门来,可又怕我家的那头母老虎和那三个小的不能相容。就是这件事,我已经思虑许久了,但总找不到一个最好的办法,真是愁死了我!”
樊燮大笑道:“这算什么大事啊,不就是银子吗?本官一会儿让账上先给您老支五百两够不够?如果不够,等本官回了永州,再打发人给您送过来!”
李景堂连连道:“如此甚好!军门大人果然是侠义中人!”
很显然,为了能拿掉左宗棠的项上人头,樊燮决定下大赌注了。李景堂离开提督府的时候,长沙城已到了掌灯的时分,夜晚的天空星光点点,安静下来的长沙城灯光一片。李景堂走到十字路口站住了,他犹豫了片刻,这才迈开大步向南门走去。
赵永从永州悄悄返回,随行查案的候补道王葆生一并回省交差。
二人此次永州之行收获颇丰,不仅得知樊燮在永州出入从未骑马,而是乘坐绿呢大轿,无非是将八人抬改作了四人抬,且樊燮署理提督两年来,从未督率操兵,每日的公事就是四处派人寻找漂亮女人和打麻雀,尤其是冒领粮饷等事,更是胆大妄为,无所顾忌。还有一点也令骆秉章吃惊,樊燮在永州出行,随行侍卫员弁竟达一百六十人之多。
候补道王葆生最后说道:“抚台大人,樊军门在永州的这些违法行径,虽让人震惊,但要查实,却也不是一两日便能办到的,仅就传唤证人一项,就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骆秉章让赵、王二人先下去歇息,然后便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说道:“季高啊,赵永、王葆生二人已经从永州回来了。你料得不错,樊燮违法的事不只一项两项,而是太多了!就因为太多了,查起来就要颇费些时日,本部院倒有些犹豫了。本部院就是想同你商量一下,对樊燮这件事,是慢慢来办呢?还是明天就找人来办?”
骆秉章说着拿起案上的几页纸递给左宗棠,接着说道:“这是赵永和王葆生二人到永州私访的经过,你先看一下。本部院久历封疆,像樊燮这么胆大妄为的真还是第一次见着。”
左宗棠把这几页纸反复看了又看,不由说道:“这个狗娘养的樊燮,官文怎么就看好了他?按赵永和王葆生二人访查的情况来看,应该不是虚的。抚台大人,依山人看来,大人明儿就委专人查吧,不妨就交给按院衙门来办,让赵永和王葆生二人帮同办理。”
骆秉章想了想,同意左宗棠此议。
左宗棠下去后,骆秉章就把署湖南按察使潘芳传来,吩咐道:“本部院专委赵永和王葆生到永州走了一趟,查出许多樊燮的劣迹。”
骆秉章把赵永二人所述经过递给潘芳,接着说道:“赵永已开具了一张单子,你老弟就按着单子上所列的事项查一查吧。本部院让赵永、王葆生二人帮着你办这件事。”
潘芳领了宪命,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动作起来。
几乎就在潘芳开始查案的同时,在永州的樊燮与在巡抚衙门里的李景堂也在紧锣密鼓地暗中收集左宗棠的劣迹。
十几日后,圣谕下到湖南巡抚衙门。
谕曰:“骆秉章奏武职大员乘坐肩舆,私役弁兵,请先行交部严议一折。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违例乘坐肩舆,本年陛见出省,私带弁兵至三十余名之多,护送同行。其眷属寄寓省城,复派外委李士珍等借差进省照料家务,该抚严查,始行回营。永州镇毗连两广,现当贼氛未靖、边防紧要之时,该总兵以专阃大员,玩视军务,希便私图,实属胆玩。樊燮着先行革职留任。其署内差役冒领兵粮、摊派养廉、盖造房屋,并演戏赏耗开销公项各劣迹,仍着骆秉章查明奏参,以肃官方。”
接旨毕,骆秉章一面派员赴永州向樊燮转达圣谕,一面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苦笑着说道:“季高,圣谕刚刚下来了,樊燮果然只闹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
左宗棠呆了半晌,忽然叹口气道:“山人说句不该说的话,依山人看哪,这大清国,早晚得毁在这些满人的手里!”
骆秉章同样叹了口气,但却没有言语。樊燮这件事办成如此局面,骆秉章心里不痛快,左宗棠的心里也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