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是湖广重要的水陆商埠,极其繁华,虽经过战火洗劫,有过短暂的萧条,但随着太平军被湘军逼出境后,很快又热闹起来。
左宗棠自打入幕巡抚衙门,每日忙于差事,已极少到街面走动,现在突然来到街市,满眼是吆喝的商贩和滚动的人潮,使他好半天不知该往哪里走才对,后经一个卖大葱的指点,他才找到卖生肉、熟肉的地方,入眼的又全是肉贩和案上的各种生肉、熟肉。
左宗棠一家家走过后,在最末一家看到了正给人称肉的老徐。
料理完生意,老徐把左宗棠拉到一个木凳上坐下,说道:“左爷,俺还以为您老把答应俺的事给忘了呢!”
老徐话毕,忽然把手指往对面一扬,悄悄说道:“左爷,您都看见了吧?那个蹲着挑菜的人就是徐大孬。俺估摸着,他买完菜,就该去买肉了。”
左宗棠细细看了看,便起身把张升拉到一边道:“张升啊,你拿上我的片子去首县一趟,把首县请来,就说老爷我在此候他。”
张升接过片子飞快地向县衙奔去。这时又有人来称肉,老徐忙去料理,左宗棠一个人坐着看老徐割肉,过秤,与买肉的人热情地搭话。老徐打发走一份,跟着又来了三份,老徐忙得无暇与左宗棠搭话。
看着老徐生意红火,左宗棠心想:“卖肉这生意,还真是不错。”
徐大孬一身戎装慢悠悠地向老徐的肉摊走来。徐大孬的后面,跟着一个双手拎菜的人,看上去应该是个跟班。
徐大孬远远地就喊:“老猪狗,你又摆上了?爷跟你交代的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老徐一边砍肉,一边对左宗棠道:“左老爷,这大孬又来和俺拼命了!您快去同他说话吧。等他们两个到了跟前,说话可就来不及了!”
左宗棠坐着没动,口里却瓮声瓮气道:“军爷是提督府里的吧?”
徐大孬已然来到摊位前,他听了左宗棠的话,随口便道:“你老儿眼力不错呀?也是卖肉的?是生肉还是熟肉?是牛肉还是猪肉?你的摊子在哪儿?”
左宗棠道:“你这个后生,怎么张口就叫我老儿呢?我的年纪都快赶上你爷爷了!”
徐大孬一听左宗棠讲话底气十足,不像是市井小民,心头先就一懔,不由问道:“你究竟是谁?是你先和俺搭的话,俺不叫你老儿难道还叫你老爷?”
左宗棠道:“想知道我是谁对吧?我先问你一句,巡抚衙门里有个左宗棠你知道吧?”
徐大孬道:“你这人真会问话,全湖南有几个不知左师爷的?俺不仅认识,还同他老喝过酒呢?怎么?你是这左师爷的亲戚吧?”
左宗棠笑道:“左宗棠就是我。你看像不像?”
徐大孬忙道:“你这个人越说越不知深浅了。你恐怕也没见过左师爷吧?让爷来告诉你,这左师爷虽是巡抚衙门的文案师爷,但却是抚台身边的红人,连俺家军门都巴结他呢!还有,左师爷是四品京卿,顶子和道台的一般无二,出得门来,那叫前呼后拥,气派大的,简直就是湖南的二巡抚!小老儿,你现在还说你是左宗棠吗?俺先替左师爷赏你一拳,省得你在外面满嘴胡说八道丢他老的人。”
徐大孬话毕,抡拳便向左宗棠扑来。左宗棠虽慌忙起身,终不及当兵的人腿快,身上已被重重踢了一脚,险些倒地。
老徐此时已顾不得生意,挥刀大叫道:“提督府的人又开始行凶了!”跟在徐大孬身后的军兵飞起一脚就把肉案踢翻,大骂道:“知道俺是提督府的人还乱叫!”
左宗棠气得拿过身旁的木凳便和徐大孬打在一处。徐大孬怕被凳子砸着,随手便操起散落地上的一角猪肉来迎战。
张升领着首县朱孙诒并两名衙役飞也似地跑来,一名衙役大叫道:“县大老爷在此,你们还不住手!”
徐大孬一听这话,不得不把手里的猪肉向地下一扔,骂道:“老猪狗,看爷不让县里的人把你下大狱!”
左宗棠此时已是狼狈至极,身上不仅到处是猪血,脸上也沾了不少的肉沫子。
左宗棠放下木凳子,一边蹲下喘粗气,一边用手指着徐大孬道:“好!打得好!打得好!左季高活了四十六岁,还从没这么被人打过!痛快!痛快!”
首县朱孙诒到了近前,先喝令随行的衙役把两个军兵拿下,这才紧走两步来到左宗棠的面前,一边往起搀扶一边道:“大人,您老怎么和人打上了?伤着没?”
徐大孬这时大叫道:“看清了,我俩可是提督府的人,误了府上开饭,您大老爷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左宗棠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徐大孬的跟前,劈手便是一掌,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你口口声声是提督府的人,老爷我还是巡抚衙门的人呢?你提督府的人就可以随便踢人家的摊子?”
左宗棠回头对浑身哆嗦的老徐说道:“老徐,你算一算,你这些猪肉值多少银子?让这两个杂种赔给你!”
张升这时已操起飞落在地面的一块布巾在为左宗棠擦衣服。
张升小声道:“老爷,小的回衙门再给您老取件衣服过来吧?”
左宗棠苦笑一声道:“不用了,我还要到县衙门有公事要办。”
朱孙诒这时道:“左大人,本县把这两个孬种押到衙门赏他们一顿板子,给您出出气?”
左宗棠笑道:“左季高是个读书人,却偏生爱打架,可一直没找着对手。老了总算和人打了一架!却又没有打出人血,倒打出了猪血!你说可笑不可笑?你把他们两个带到县里,我还要问他们几句话。”
左宗棠一瘸一拐地同着朱孙诒及衙役们把徐大孬二人带到首县大堂之上。
朱孙诒让人给左宗棠净了面,又沏了壶茶摆上,这才惊堂木一拍,喝令徐大孬近前跪下,说道:“你这个不长眼睛的兵痞!你给老爷听好了!左大人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不得有半点隐瞒!如若不然,看老爷不把你的屁股打成两半!”
朱孙诒随后低声对左宗棠说道:“大人,您想问什么话就问吧。”
左宗棠先喝了口茶水,又摸了把胡子,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到绿营当差几年了?一直在樊军门身边吗?”
徐大孬急忙讨好地回答:“回左师爷的话……”
朱孙诒一听这话,登时把两眼一瞪,大喝道:“大胆!左师爷是你叫的吗?叫老爷!”
徐大孬忙道:“叫老爷,俺叫老爷。回左老爷问话,俺姓徐,大号徐得胜,小名狗剩,来绿营已经三年了,一直在樊军门的亲兵营当差,是马兵。”
左宗棠点一下头,又问:“徐得胜,你来提督府当差多久了?”
徐得胜答道:“断断续续地,总有半年了吧,我们是十天一轮换。以前我在门上当差,这个月才被派到灶上。”
左宗棠想了想,又问道:“徐得胜,我来问你,提督樊军门一直在永州把守,他十天才回省城一次,你们在提督府当差总有个头人吧?”
徐得胜答道:“我们在提督府当差的马兵、步兵共有五十几个人,都是由外委把总李士珍管带。李把总是我家少爷的亲娘舅,住在府里方便些。”
左宗棠问:“徐得胜啊,提督府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家丁吗?比方说护院的,给太太扶轿的。”
徐得胜答道:“没有。”
左宗棠问:“那管家呢?管家总该有吧?”
徐得胜摇头答道:“回老爷话,管家就是李把总,别的管家小的没有见过。”
左宗棠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忽然又问道:“徐得胜啊,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樊军门于本年八月进京陛见,并没有带着家眷,却整整走了六十几天,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哪?”
徐得胜答道:“老爷这事儿算问着了。军门大人进京,正巧让小的跟了去。军门走得慢,是因为没有骑马,一路乘坐的肩舆,说肩舆坐着舒服。”
左宗棠想了一下又问道:“徐得胜,樊军门进京,带了多少兵?”
徐得胜答道:“当然记得,连小的在内,军门一共带了三十二名,由镇标中营游击玉宝大人统带,玉大人原本就是亲兵营的统带。”
左宗棠点一下头,低声问了朱孙诒一句:“朱令,徐得胜适才所言你可曾记录下来?”
朱孙诒一愣,忙道:“大人未曾吩咐记录啊?”
左宗棠道:“我走后,你再记录也不为迟。还有,徐得胜两次掀翻老徐的摊子,他要包赔老徐损失的,这赖不得。老徐是小本生意人,又不曾招惹是非,他无理取闹,理应治罪。你朱大人深明律例,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案上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徐得胜的口供你办理完毕就马上让人给我送去,不要泄露给别人。事关武职大员清名,不可大意。”
左宗棠话毕,冲着朱孙诒点了下头,便起身走下堂去,叫上张升赶回巡抚衙门。
左宗棠到办事房先换上官服,便忙着到签押房来见骆秉章。骆秉章偏偏还未回来。
左宗棠重新坐回自己的办事房,一边喝茶一边等骆秉章回署。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左宗棠两壶茶都已喝净,骆秉章仍没回来,左宗棠便坐不稳板凳了。他本是个性急的人,加之樊夑这件事又是必须急着办的,一旦延误就可能走漏风声。
左宗棠在心里反复推敲了一下,当即铺开公文纸,开具了一张札调署永州镇标中营三品游击玉宝速进省询事的公文。左宗棠一定要抢在樊燮进省前把玉宝调进巡抚衙门。左宗棠拿着札子径直来到巡抚衙门的用印房,恰巧管印的李师爷正在那里。
左宗棠就把札子往李师爷手里一递,道:“李爷,我等了抚台老半天了,实在等不及了。这件公事太急,只能先发出去了。等抚台回来再补个字过来。您老用印吧。”
李师爷拿眼睛往札子上瞄了瞄,问道:“左爷,玉宝现在跟着樊提台在永州镇守,他有了什么事?”
左宗棠道:“李爷,你先用印,这件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李师爷知道左宗棠与骆秉章的交情,何况,这样的事情左宗棠以前也有过,骆秉章并没有怪罪下来。李师爷就把札子放在一本书上,又起身来到身后的大木柜前,摸出钥匙开了锁,从里面捧出巡抚关防锦匣,打开匣子取出关防,沾了紫花,对着札子便盖了下去。
左宗棠拿过札子又回到自己的办事房,给札子上了封套,又到用印房用了印,这才交衙门的快马递出。札子刚刚发走,首县朱孙诒誊录的口供也到了。左宗棠看了看,见与原词一致,便收起来。
傍晚时分,骆秉章的绿呢大轿才落在巡抚衙门的辕门前。闻报,左宗棠急忙袖了徐得胜的口供,到签押房来见骆秉章。见礼毕,左宗棠也不及骆秉章更衣,便把口供放到骆秉章的面前,说道:“抚台大人,您怎么才回来?您先看看这个,我想替您把虎口里的那颗牙拔下来。”
骆秉章狐疑地拿起口供边看边笑道:“季高啊,你这个脾气呀。”骆秉章打住话头,埋首看起口供来。
口供很快看完,骆秉章抬起头说道:“这樊燮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他不仅违例乘舆,还敢私役弁兵!这还了得!速传玉宝过来问话,如证据确凿,本部院一定重重参他!”
左宗棠答道:“抚台容禀。就是抚台回署前,下官已经给玉宝发出了札子,并让李师爷用了印。大人还须到李师爷那里补个签字。”
骆秉章点头道:“季高啊,你这件事办得好!玉宝来省这件事,宜速不宜迟,一定得抢在樊燮的前面。官文不是不准汉官动他们这些满人吗?本部院这次就是要给他个好看!”
依大清官制,文官坐轿,武员骑马。若遇情况紧急时,文官可以骑马,但武员却决不准乘轿,违者重处。
樊燮乘舆进京,又带兵丁三十余人,此是违制之一;樊燮是永州镇总兵署湖南提督,一直在永州屯扎,而他却把家眷送到省城居住,依着大清定制,武员私宅可以用家丁仆役,但决不准以兵充役。因为兵丁拿的是国家俸禄,只准为国家干事,不准为私眷效劳。这是樊燮违制之二。樊燮为什么这么大胆呢?
樊燮是满洲正红旗人,以侍卫进身。官文做荆州将军时,他以副将在樊城镇守,与官文交厚,累受保举。樊城被太平军打破,他率兵败逃至长沙,经官文上折辩护,未获罪,补湖南永州镇游击。官文实授湖广总督后,樊燮也开始官星发作,先赏二品顶戴署理永州镇副将,又实授永州镇总兵,终于又赏加头品顶戴兼署了湖南提督,成了一省提台。
樊燮胡闹已非一日,早在樊城时,他就曾因霸占良家妇女遭御史弹劾过,到了湖南后,仗着官文的后台,更是为所欲为。他把眷属迁至长沙居住,为的就是在霸奸当地妇女时方便,不受妻妾干扰,永州被他闹得乌烟瘴气。他是湖南提督,名义上归湖南巡抚节制,可他却根本不把骆秉章放在眼里,凡事只以官文的话为准。樊燮千真万确是官文设在湖南的一根眼线。其实,当时的大清国满人横行霸道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本不足以大惊小怪,武官中的满大员,几乎无一不是以兵充役,变相私吞军营粮饷,没有谁肯认真对待此事,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左宗棠却想就樊燮这件事做成一篇大文章,杀一杀满人的威风,借机替骆秉章给官文打上一闷棍,让他打消插手湖南的念头。
这其实也正是骆秉章一直想办而未办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