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二月初一,太平军攻占岳州;初六,太平军攻占湘阴,骆秉章挥师来救。
初七,湘阴文家局左家塅一名晚辈族人慌慌张张来到东山白水洞,向左宗棠报告说:“三爷,您老快把奶奶及少爷们迁到别处去住吧。长毛占领县城的当夜,就要进山来捉拿您了,说是给他们的什么西王八千岁报仇,多亏骆抚台连夜提军赶到将他们打跑。但听城里的人说,他们是一定要回来寻您复仇的。三爷,您老快些搬吧,说不定,这些长毛转眼间又攻回来了。”
左宗棠闻听之下难免大吃一惊,但他不想让族人看破,于是抚须冷笑道:“长毛也知湖南有个左季高吗?”话毕,便让人招待这位族人用饭,饭后便让一名下人送其下山,搬家的事却未再提起。族人疑疑惑惑地离去。
当夜,左宗棠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苦苦思考避难的良所,夜半时分才进卧房歇息。
第二天早饭过后,左宗棠将家中大小召至堂屋,宣布:为躲避太平军,不为其所害,决定举家迁往湘潭辰山。随后,左宗棠打发管家带两名下人下山赴辰山去寻找合适院落,又安排留在山上的下人收拾物品。就是这一天午时,湖南巡抚骆秉章在十几名亲兵的带领下来到白水洞。
左宗棠将骆秉章迎进书房落座,亲兵则被领进堂屋去喝茶。到了书房,左宗棠又重新礼过,这才让人摆茶进来。
骆秉章笑道:“怪不得长毛放着长沙不打,却执意要来攻湘阴,他原来是看好了白水洞这块洞天福地呀!本部院来到这里,也有撞进桃源仙境之感呢!季高,你回来这许多日,如何连老哥的面都不肯见了?你随张石卿以来,老哥有对老弟不恭的地方吗?若非江岷樵在信中提了一句,老哥还以为老弟随张石卿进鲁了呢!”
左宗棠笑道:“抚台大人言重了。治民离开武昌时已近年关,各地衙门正是封印前最忙的时候,治民未到衙门去给大人请安,无非是不想给大人添乱罢了。何况,治民已打定主意,引见的圣旨未到前,治民只想在这山上好好地读几本书,不想进衙门去打扰别人,也不想受人打扰。治民讲话不会绕弯弯,还望大人见谅。”
骆秉章有意把茶碗往书案上重重一放道:“季高,不是老哥挑你的理,你口里适才讲出的‘治民’二字就不对。你是我大清国正五品的直隶州知州,怎么还是民呢?”
左宗棠道:“大人,您就不要在这里说文解字了,衙门的各种大事小事还等着大人去料理呢。听治民一句劝,您喝完茶,就下山吧。”
骆秉章仍然不急不恼,哈哈笑道:“左季高就是左季高,连一省巡抚也敢往外赶。不过,我骆秉章可不是张石卿,我话不说完,你休想赶走我!好,我们来说正事。季高,长毛如今分扰湖南、湖北,你以为应如何办理才能使长毛不敢觊觎我湖南?”
左宗棠皱起眉头,手抚胡须说道:“想让长毛不打湖南的主意是不可能的。他怎么攻是一回事,您怎么守又是另一回事。抚台大人,依治民看来,凭湖南现在的兵力,是完全可以应付局面的,不过要团练与绿营协调好。”
骆秉章道:“季高,你说得仔细一些。”
左宗棠道:“抚台大人,治民以为,守城当分两种,一种是以退为守,一种是以进为守,两相比较,后一种为上。曾涤生现已练成水、陆两军,若绿营与团练兵分两路,从河东、河西同时北上进剿,不仅湖南无恙,还能使长毛退出湖北。大人认为是不是这样呢?”
骆秉章叹口气道:“季高啊,湖南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呀。绿营糜烂已非一日,提督鲍起豹以下各官只知吃粮拿饷,但却不管胜负。曾侍郎团练新成,没有临阵经验,又缺枪少炮,缺粮少饷。如今,两路合成一路,兵力仍显不足,若分成两路,更难取胜了!季高,兵分两路以进为守是好计,但却行不通啊!”
左宗棠冷笑一声道:“大人说这话治民就听着有些不顺!大人说绿营糜烂不堪,绿营难道不是巡抚衙门治下的队伍吗?鲍起豹是巡抚辖下的提督,不是朝廷直属的将军吗?绿营是怎么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巡抚想怎么样。一省的巡抚调教不好治下的提督,那这巡抚每日都干些什么呢?”
骆秉章急道:“季高,你现在说什么老哥都不怪你,因为你老弟与鲍起豹原本就有些过节。绿营的事情,不是说办就能办的呀!曾涤生是在籍的侍郎,他调绿营同团练一起练操,鲍起豹敢理都不理,还说是本部院有话,绿营归巡抚衙门节制,不受团练衙门差遣,弄得曾涤生三天没有与我说话!其实呢,是绿营懒散惯了,他不敢同团勇一起练操,怕出怪露丑啊!反倒挑拨得本部院与涤生之间有了隔阂。咳!”
左宗棠道:“不瞒大人,曾侍郎练的团勇治民已是偷偷看过了。曾侍郎是个能干大事的人,长毛必将败于其手!”
骆秉章起身道:“季高,如今事急,本部院虽说是追剿长毛到此,的确也是想会你一面,请你下山,为本部院谋划征剿长毛的事。季高,我们现在就下山吧。”
左宗棠笑道:“大人容禀。治民先向大人谢过搭救之恩。若非大人来得及时,治民一家上下此时恐怕已成阴界中人了。按理说,大人如此抬举治民,治民除了随大人一同下山,不该讲别的话。但治民确实不想再到衙门去做事了,只想找个清净之地读上几天书,望大人不要相强。得罪处,容治民后报。大人公务在身,治民就不留大人在此用饭了。”
骆秉章两眼愣愣地看了左宗棠好一会儿,忽然一笑道:“季高,你可能还不知道,本部院第一次见到你,就忽然有种念头,认为你老弟与本部院的缘分肯定要比与张石卿的缘分深。好,你意已决,本部院也不为难于你。老弟想把一家大小迁往何地?用不用派些兵丁过来?”
左宗棠忙道:“大人如此待治民,治民已是感激万分,如何还敢有别的念头!大人只管下山去追剿长毛,搬家的事,治民自会料理。凭长毛的那点能耐,他们还一时抓不到我。”
当日,左宗棠把骆秉章一行亲自护送下山,然后施礼作别。三天后,左宗棠买下湘潭辰山的一处宅院,正式决定离开白水洞,迁到辰山去住。
这天一大早,左宗棠正指挥下人收拾杂物,安化陶府的一名老家人却跌跌撞撞地爬上山来,一见左宗棠,竟然扑通跪倒在地,号啕大哭道:“左老爷,您老快到长沙去救我家大少爷吧,晚了,您老就见不着大少爷了!”
左宗棠急忙扶起陶府的老家人,说道:“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一上来就哭成这样,又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你家大少爷究竟咋了?你快起来细细说与我听。”
陶府的老家人费力地爬起身来,哽咽着说道:“老爷容禀。就是三天前的晚饭时候,县衙门派人把大少爷传了去,说是商议摊派银粮的事。大少爷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长吁短叹,一夜都不曾合眼。”
左宗棠问:“这是为何?”
老家人道:“据大少爷讲,衙门这次摊派粮饷,别人家都是一百两银子、三百斤稻谷,唯独让大少爷出一千两银子、三千斤稻谷。还说安化陶家是大户,一千两银子、三千斤稻谷是最低的数额。老爷知道,长毛闹事的这两年,地里根本就没有收成,这一千两银子、三千斤稻谷不是要人的命吗?”
左宗棠问:“以后呢?”
老家人一拍双腿道:“哎呀我的左老爷,哪还有以后啊!就是第二天,县衙门就派了捕快把大少爷带走了,罪名是抗捐。少奶奶马上便打发人去衙门打探消息,不久就回报说,县衙门已把大少爷押进省城了。后来又听说,巡抚大人为了杀一儆百,已决定明儿午时请出王命将大少爷问斩!”
左宗棠一听这话,登时气得青筋暴起,双眼圆睁,他大叫道:“大清王法何在?大清王法何在?衙门如此行事,这不是把人都往长毛那里逼吗!”
左宗棠随后把管家叫到跟前,吩咐道:“老爷我要到长沙找骆秉章去打官司,这里的事你全权料理,务必一天全搬过去。这里只留两个人看守就行了。”
管家道:“老爷,您老这次去长沙要住些日子吗?用不用多带几个人过去?”
左宗棠边往屋里走边道:“只张升一个人就足够了。”
左宗棠很快来到上房和夫人诒端话别。左宗棠话未讲完,诒端已是吓得颜面俱变,泪流满面,道:“这是怎么说的?这不是飞来的横祸吗?可怜我那女儿,如何这般命苦啊!老爷,您老快动身吧。您老可无论如何要把我们的女婿保下来呀!”
左宗棠快速下山,乘舟赶往省城。
船抵长沙,已是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倒映在江面上火红一片,分外好看。左宗棠上岸,很快雇了顶轿子赶进城去。
到了巡抚衙门,左宗棠打发了轿子,便从袖管里摸出拜客的帖子,递给身旁站着的张升。张升接过,快步走向辕门,把帖子递给站哨的侍卫,口里说一句:“劳驾通禀一声,我家老爷特来拜会抚台大人。”侍卫接过帖子走进去。
不一刻,骆秉章身着便装,倒背着双手,慢悠悠从里面走出来。左宗棠一见骆秉章,有意把头扭向一边,并恶狠狠地对着地面吐了一口痰,很恶心的样子。
骆秉章却大声道:“来人可是左季高吗?你老弟要来看老哥,如何不提早知会一声?快请快请,老哥我正好沏了一壶好茶,正缺同饮之人!真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左宗棠拱了拱手,冷着脸子说道:“谢了!抚台大人的香茶,治民可无福享用,您老还是自己留着慢慢品吧。抚台大人,小婿究竟犯了何罪,值得您老如此大动干戈?听陶府的家人说,您老明日午时还要拜请王命杀一儆百?”
骆秉章一愣,道:“这是哪个在胡说八道?你左高季不是在讲笑话哄老哥开心吧?”
左宗棠闻听此言也是一愣,随口道:“怎么,您难道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骆秉章跨前一步,用手一拉左宗棠的衣袖,笑道:“季高,这里风大,我们进签押房去说话。”话毕,也不管左宗棠同意与否,拉起左宗棠的手便向衙门里走。到了签押房,左宗棠又是一愣,因为他的女婿陶桄正坐在炕桌前看书。陶桄一见左宗棠进来,慌忙下炕,深施一礼道:“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
左宗棠用手指着陶桄问道:“你不是被人关进大牢了吗?”
骆秉章从后面跨前一步说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把左大人的贤婿给关进大牢!他除非不想活了!”
陶桄对着骆秉章边施礼边道:“抚台大人要与岳父大人说话,学生暂且告退。”陶桄话毕,又对着左宗棠深施一礼,这才快步走将出去。
左宗棠瞪着眼睛问骆秉章道:“抚台大人,您这演的是哪出戏?您在戏耍治民不成?”
骆秉章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道:“老弟且莫生气,老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哥不这么做,你老弟会这么快来到巡抚衙门吗?老弟且请宽衣,我俩升炕讲话如何?”
左宗棠大叫道:“您老身为一省巡抚,行事竟如此鬼祟,如何能不让人生气?”
左宗棠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有人说道:“季高自然应该生气。把人骗来,还不准人生气,这是哪家的王法?”话音刚落,签押房的木门被推开,一人迈步走了进来。
左宗棠抬头一看,不由道:“曾大人,您怎么在这?”
骆秉章笑道:“本部院怕你老弟不肯甘休,特意把侍郎大人从大营请了过来说情。季高,你老弟这回该消气了吧?”
曾国藩把左宗棠摁到炕前坐下,自己也坐下,说道:“季高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湘省乃你我的桑梓,我们不能图轻闲哪!你苦读兵书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将来能替国家排忧解难吗?换言之,引见之后,你是大清国的五品官员,回到湘阴你又是乡绅,无论从哪方面讲你都该出山。好了,本部堂大营还有些事情,就不陪你们了,本部堂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