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来,左宗棠先替张亮基起了请派援兵助守长沙的奏稿,又给杨昌浚急函一封,同时给白水洞的妻妾各写了一封家信;家信当日由衙门亲兵送走。
左宗棠在写奏稿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胡林翼。左宗棠想,胡林翼之才胜向荣十倍,与其奏留向荣,不如奏调胡林翼。胡林翼懂兵事,又与张亮基熟悉。胡林翼来长沙,不仅少了张亮基的掣肘之虞,自己身边也多个知音。
左宗棠是个急性子的人,想到哪儿便做到哪儿,他当下把起了一半的奏稿放下,起身便到签押房来见张亮基。
张亮基偏巧到城外向荣大营去与向荣商量事情去了,他便让人备轿,也急火火地赶往向荣大营。两个人在城门口相逢。
左宗棠下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亮基的轿前,抱拳说道:“山人找大人找得好苦!”
张亮基一见左宗棠一脸汗水的样子,以为城内出了什么大事,急忙下轿问道:“季高,出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左宗棠道:“大人,您与向军门谈得如何?”
张亮基道:“向荣这个老滑头,他抵死不肯留下来。看样子,奏留向荣这件事,还须重新计议。”
左宗棠忙道:“大人,您可还记得胡润芝?”
张亮基一愣,随口说一句:“你是说黎平知府胡林翼?你快说,润芝他怎么了?”
左宗棠跨前一步道:“大人且莫心急,容我慢慢道来。据在下所知,胡润芝颇懂兵事,很会练勇。他在黎平知府任所,练成勇丁六百,在境内平叛很是得力。大人做过云贵总督,不知这传闻虚也不虚?”
张亮基道:“胡林翼是云贵一等一的能员,此传闻不虚。季高,你究竟要说什么?莫非劝本部院将胡林翼奏调来此吗?”
左宗棠道:“大人容禀。奏留向荣是短局,将胡林翼奏调来,乃长远之计。有胡林翼这样的人在大人身边办事,不是强过向荣百倍吗?”
张亮基笑道:“季高啊,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本部院的?”
左宗棠瞪大眼睛道:“大人,您以为这件事是小事吗?”
张亮基一拉左宗棠的衣袖道:“好了,你还是赶快上轿吧。奏调胡润芝这件事本部院同意就是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本部院要先给你透个风。在上次奏折里面,本部院加了个保举片。本部院保举你七品顶戴,圣旨估计这几日就该到了。”
左宗棠闻言一愣,说道:“山人自来长沙,未立寸功……”
张亮基道:“没有你老弟,这长沙早易敌手了!”
很快,由左宗棠起稿、张亮基奏调黎平知府胡林翼带勇助援长沙的折子十万火急送往京师。几乎与此同时,一篇由京师飞递过来的通报武昌失守的圣谕也飞速来到巡抚衙门。
圣谕首先通报了武昌失守、湖广总督程矞采下落不明,随后又道:“湖广总督暂着两广总督徐广缙先行署理。着徐广缙速赴长沙,全同钦差大臣赛尚阿、湖南巡抚张亮基、署江西巡抚罗绕典、湖南前巡抚骆秉章、广西提督向荣、湖南提督鲍起豹等会商收复武昌事宜。钦此。”
送走传旨差官,张亮基当着骆秉章、罗绕典、向荣的面,气愤地骂道:“这也不知是谁给皇上出的馊主意!广州距长沙千里之遥,让徐广缙来任湖广总督,要等何年何月他才能到任?”
罗绕典这时道:“上头把徐制军放到湖广,还不是因为徐制军手里有一万精兵吗?上头现在看重的是兵而不是人!”
向荣道:“罗抚台这话不假,卑职也有同感!”
这话不久传进左宗棠的耳中,左宗棠知道张亮基是为自己没有坐上湖广总督的位置而讲出的气话。左宗棠私下感叹道:“如此国事,如此官员,奈何!”
左宗棠不由心生一丝灰灰的退隐之念,很是后悔自己出山。越十日,圣旨再次来到长沙巡抚衙门。
旨曰:“张亮基、罗绕典等奏,官兵连日围剿贼匪,使贼匪败退,并请将出力员弁先行奖励,开单呈览一折。此次贼匪暗用地雷、开花火炮,连扑省城。经张亮基、罗绕典、骆秉章、鲍起豹等督饬官兵,杀毙多名,迭获胜仗,剿办尚属认真,所有战守出力各员,自应量予恩施。提督衔总兵和春,交部优叙。运同衔署善化县事、浏阳县知县王葆生,着赏戴花翎,以同知升用。长沙县知县陈丕业,着交部从优议叙。军功蓝翎、湖南即补县丞、补缺后以应升之缺升用杨恩绶,着免补本班,以知县补用。前任江西莲花厅照磨、卓异候升县丞萧胜远,着以县丞遇缺即选,并赏戴六品翎顶。云南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着赏加总兵衔。贵州清江协右营都司金玉贵,着以游击尽先补用。四川阜和营都司周兆熊,着赏戴花翎……钦此。”
圣谕宣读完毕,受赏官员无不欢天喜地,独张亮基脸呈惊愕之色,左宗棠心生疑惑之念。
张亮基为左宗棠上的是夹单密保,照理是无论如何都应该恩准的。张亮基想象不出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当晚,张亮基把左宗棠单传进密室里,说道:“季高,你可不要怀疑老哥诳你,老哥是千真万确为你上了密保的。这件事,你我都不要声张,本部院要好好地查一查。照理,督抚的折子都要经军机处上报。本部院明儿就给军机处的同年章京写个信过去。本部院为官几十年,这样的事情还第一次遇见。”
左宗棠沉吟着说道:“抚台大人,在下能够从白水洞来到巡抚衙门,原本就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只为报大人的知遇之恩。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这件事,大人就不要劳神去查了。就算查,也不会查出什么结果的。山人敢肯定地说,大人为山人上的这个夹单密保,恐怕都没有走出巡抚衙门。上头没有看到密保,怎么能恩准大人的所请呢?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亮基愣了许久才道:“是了!折子拜发前,是玉升替本部院打的封签,肯定是这个乌龟王八蛋做的手脚!看样子,以后拜发折子,封签总要本部院亲自动手才能确保不出差错!不过,这件事本部院还是要查一查,总要给老弟一个说法不是?”
左宗棠微微一笑道:“大人能有这个心,在下就已经很知足了。至于查出的结果如何,在山人看来,都是一样的。大人若无其他的事,山人就告辞回房了。”
张亮基默默点了一下头,左宗棠施礼退出房去。望着左宗棠的背影,张亮基忽然苦笑一声,说道:“这个左季高,天生不是个做官的料!可惜了这个人!”
依照常理,密保单出了差错,上奏的人追究也可,不追究也可,对密保的人来说,都应该对上宪的保举表示出感恩戴德的姿态,起码要跪地叩头,还要称颂一句“沐恩”才行。但左宗棠偏偏不按官场的规矩办事,这就不能不让久历官场的张亮基心生感慨了。
左宗棠进了杨昌浚的办事房,杨昌浚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门响,杨昌浚抬起头来,见是左宗棠,便忙把书放下,起身说道:“左三爷。”
左宗棠笑了笑,用手摸着胡子说道:“石泉,灯下观书,要不要给你找个红袖添香的人哪?”
石泉是杨昌浚的字。杨昌浚忙把炕上的行李往后推了推,便拉着左宗棠坐下,笑道:“莫非三爷想做添香的人?”
左宗棠哈哈笑道:“山人老了,又是个男的!石泉进衙门这几天,还习惯吗?”
杨昌浚给左宗棠斟上一杯茶,道:“书办书办,写字吃饭,冻不死,饿不着。三爷,长毛已经攻破武昌许多天了,怎么还对长沙没有动静呢?长毛下一个目标究竟是不是长沙呀?”
左宗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长毛当中也有懂兵事的。现在,向荣率队已围向武昌,朝廷又从各省征调了两万余人伺机收复武昌。徐制军率麾下九千人,正一程一程地往这里赶。长毛若此时对长沙下手,不仅长沙攻不下,连到手的武昌也要再次还给官军。山人推断,洪秀全也在大量调兵,他早晚要对长沙下手,只是还没有找到官军的破绽罢了。对了石泉,你在湘乡同着罗山搞团练,依你看,这团练究竟顶用不顶用?”
杨昌浚苦笑一声道:“三爷不问,我还想找个空子同三爷讲一讲呢。这团练哪,其实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三爷知道百姓怎么说这团练吗?团练团练,手里的家伙七长八短,没上战场又呼又喊,要粮要钱不按规矩办事;打起仗来丢人现眼、又跑又颠!听听,这就是我大清国时下正倡办的团练哪!三爷呀,您是抚台眼前的红人,您老就进上一言。这团练哪,不办也罢。劳民伤财不说,还容易起祸水。”
左宗棠愣怔了许久才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呢?上次在北门修碉堡用的就是各县的团练哪!”
杨昌浚道:“三爷,您老熟读兵书,修碉堡和上阵杀敌能同日而语吗?上次在省城修碉堡,团练充当的其实是长夫的角色。朝廷想依靠团练剿贼,肯定要误事,您老不信就走着瞧。”
左宗棠没有言语,默默地拿起茶杯,边喝茶,边沉思起来。
是年九月,左宗棠从暗探口中得知,太平军的一支军队由武昌即将起程,是向江宁大营运送粮草的,于是向张亮基提出劫粮建议。
张亮基采纳建议,全权委任左宗棠办理此事。左宗棠于是带五营抚标军,乔装成太平军模样,在傍晚时分向武昌进发。
左宗棠率军经过十几个昼夜的急行,终与太平军粮草车队相逢于一处山坡之上,旋发起攻击。
太平军未加防备,死伤大半,丢下粮车败退武昌。
左宗棠着军兵押着粮车由间道高奏凯歌返回长沙。
这是左宗棠出山以来首次统军作战,不期竟大获全胜,长沙军民无不称奇。此役,也奠定了左宗棠湖南巡抚衙门第一幕僚的地位。
左宗棠回城的当晚,张亮基连夜上奏朝廷,为此役出力员弁请功,并再次单片密保左宗棠。折子秘密拜发,左宗棠并不知道。张亮基要给左宗棠一个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