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邸的当晚,曾国藩在饭后让唐轩把家中所有下人全部召集在堂屋,由唐轩依着名次把工钱全部算还清楚。
曾国藩这才道:“本部堂受命赴江西主持乡试,九月发榜,皇上又赏本部堂两个月省亲假。这样算来,本部堂应当在六个月后才能回京。各位可利用这六个月的时间,都回籍看视一番,府里只留下一个人看门就行。”
周升道:“大人,奴才原籍无亲无友,就留在府中看家吧。”
曾国藩道:“那就有劳你了。十二月初,不管本部堂能不能赶回,各位可要赶回来。李保、刘横是公差,自可与本部堂走一趟。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动身,一会儿,唐轩和周升帮着李保、刘横把本部堂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洪祥给本部堂已雇了辆马拉轿子车,明日一早来接我。李保啊,你一会儿再去雇两辆马车,要大一点儿的那种。本部堂在京师这几年,没有大出息,书倒是积攒了十几箱子,《过隙影》也弄到了十大本。除了拉东西,你们也可以坐上。这样一来,坐骑也省下了,岂不是更好!”
李保走出去后,刘横道:“大人哪,衙门不再拨兵护送了吗?我们这可是皇差呀!”
曾国藩道:“如今的路途不太安静,太招摇了反倒不好。本部堂已奏明圣上,圣上已恩准,本部堂这次走江西,除了你们两个,就是三名侍卫,人是越少越好。”一家人忙到半夜才安歇。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李鸿章便带着二十几名老少翰林来给曾国藩送行。
曾国藩一边埋怨李鸿章不该如此张扬,一边连连说道:“本部堂只是到江西主持乡试,几个月就能回来。各位如此劳动,传扬开去必好说不好听。各位都请回吧。”
老少翰林们却只站着不动。
这时,雇来的马拉轿子和马车都到了,礼部的属官也跟着赶到。众人就都帮着搬东搬西,倒也干净利落。
曾国藩见时候不早,怕晚了出不了城关,就拱拱手道:“本部堂这就上路了。”便坐进轿子里,说一声“起轿”。
老少翰林及礼部属员也都坐进自己的轿里,一步步地跟在马车的后面,一直送到城外官道上,这才一起走下轿子,冲着曾国藩抱一抱拳,方回。
翰林们与曾国藩分手乘轿往城里走的时候,在城关又碰到急急往城外赶的胜保。
胜保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后面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子,和十几顶老少翰林们的轿子走个仰面。
走在前面的老翰林刘昆一见一顶绿呢轿子从对面行来,后面又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当时以为是哪位中堂要出巡,便急忙让轿闪在旁边,等对面的人走过再行。哪知绿呢轿子到了刘昆的轿前却停下来,轿帘一掀,胜保满面红光地从里面走下来。
本不打算下轿的刘昆只好走下来和胜保见礼。众人也都下轿,打躬作揖忙个不停。
胜保一见刘昆当先发问:“敢是曾右堂已经出城了?”
刘昆道:“我等正是送右堂大人归来。”
胜保摇摇头道:“罢!罢!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曾大人此次出城带了多少亲兵?”
刘昆笑一笑道:“只带了三名侍卫和李保、刘横二侍卫。”
“那怎么行!”胜保故作吃惊道,“如今不比平常,江西又恁般遥远,就算不带亲兵,也该知会地方衙门沿途护送才是!本官当奏明圣上,为曾大人争一争!”说毕上轿,掉转轿头回城。这一天是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六月二十四日。
一上官道,曾国藩对轿前坐着的轿夫说一句:“快些吧!”轿夫不敢怠慢,扬鞭催马,马蹄声霎时急促起来。一行人紧走快赶,五天后便赶到河间府。
过城门时,已近午时,曾国藩吩咐轿夫,过了闹街再打尖歇脚。
轿夫原是极心疼马的,起先几日,曾国藩不催促车子也走得飞快,进了河间府城关后,马就有些累了,轿夫又狠不下心吆喝,速度自然就慢了许多。
曾国藩虽心急似火,也不好再催,便吩咐一声,找个大些的客栈,人要打打尖歇一歇脚,马也要喂些草料。轿夫自然是满心欢喜。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听轿前有人问一声:“轿里坐着的可是去江西主持乡试的曾大人?”
曾国藩拉开轿帘一看,见一名衙役双腿叉着站在轿前发问。
轿夫“吁”地一声把马带住。李保从后面几步赶了过来,回答:“是又怎样?”衙役没有回答,转身便飞也似地去了。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李保骂骂咧咧地重又回到跟在后面的马车上。又走了三箭地,却见斜刺里忽地拥出二十几人,中间一顶蓝呢大轿,往曾国藩轿前一拦,轿里走出一个人来。
轿夫不明就里,急忙跳下轿子,用双手把马带住,马才没有受惊。
那人下了轿子,冲着曾国藩的轿子深施一礼道:“下官参见曾大人!”三名侍卫和李保、刘横急忙飞跑了过来,李保抢前一步打开轿门。曾国藩走出轿子一看,不由失声叫道:“来人可是吴廷栋吴太守?”来人正是河间府知府吴廷栋。
吴廷栋道:“下官知道大人典试江西,必从河间通过,就着人日夜在官道守候,唯恐大人的轿子悄悄通过。大人请上下官的轿,我们回衙再谈。”
曾国藩拱拱手道:“难得吴太守这般热情!本部堂这里谢过了。只因江西事急,本部堂不敢在途中耽搁。待本部堂典试归来,再到府上打扰如何?”
吴廷栋却哪里肯听,口里说着:“下官只好得罪了!”便把曾国藩硬推进自己的轿里,喝一声“回衙”,便手扶着轿杆直奔知府衙门而去。李保、刘横只好带着马车跟在后面。
曾国藩在轿里大叫:“吴太守快不要如此,学差扰官如何得了!传扬出去,有碍太守的清名啊!”
吴廷栋扶着轿杆哈哈大笑道:“下官自家掏腰包请大人吃顿饭,难道这也需要向皇上请旨吗?”
饭后,吴廷栋把曾国藩请进自己的书房。
吴廷栋道:“下官承蒙大人向皇上举荐才被重新起用,下官终生难忘,请大人坐好,受下官一拜。”吴廷栋双膝跪倒,重新施行大礼。
曾国藩一把扶住吴廷栋道:“本部堂是为国家荐才,太守万莫挂在心怀。只要太守好好替百姓办事、替国家分忧,本部堂就算举荐千次万次,亦不为过。”
吴廷栋道:“下官入仕以来,对官场很多事情看不惯,时常拿捏不准,还望大人赐教!”
曾国藩略微想了想,语重心长地道:“本部堂以为,在官场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谦虚谨慎,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官场绝学。当然,谦虚要以事实为依据,不能过低贬低自己,否则下面的人就没有敬畏之心……”
吴廷栋听后大喜,叹道:“今天有幸听到大人的一席话,下官如饮甘露,茅塞顿开!”
两人谈至夜半,谈兴竟丝毫不减。
临睡前,吴廷栋从书房里拿过来一函图书,递给曾国藩道:“大人,您看看这几卷书和现行印制的书有何区别?”曾国藩接书在手,见是《几何原本》四字,就先沉思了一下,道:“本部堂先猜猜,这好像是明末徐光启整理夷人利玛窦的一部书,好像是关于算学的。不知是也不是?本部堂在京师工部曾见过,翻了翻,不甚懂。”
吴廷栋一拍手道:“大人真不愧‘博览群书’四字。但这套书,却又不是徐光启整理的。大人还是先看看,再发议论。”
曾国藩将书翻开,却蓦地睁圆了双眼,道:“这版雕得这般好!却是哪家书馆的功夫?这倒真让本部堂开眼了!”
吴廷栋笑道:“大人不妨再猜猜,这套书就算印它三千套,得费多少时日?”曾国藩沉吟着说道:“这么细致的雕版,依本部堂想来,没有四个月是断难完成的。再印三千套,也须二到三个月。这样算来,七个月当算是快的。怎么样?”
吴廷栋道:“下官把这套书让大人来看,是因为这套书的印刷,快得惊人!只用了一个月!”
曾国藩一听这话,反倒笑了:“吴太守啊,你这回可被人骗了!这印书刻版原本就是读书人的事,读书人的事还想瞒过读书人吗?这家书馆用的刻字匠就算个个三头六臂,难道连觉都不睡吗?说破天本部堂也不信!”
吴廷栋道:“不要说大人不信,连下官也不信呢!大人哪,您道这套书出自何人之手?就是海内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上海‘墨海书馆’!”
曾国藩一听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反问:“本部堂在京师也有所闻,馆主好像是个英吉利人。传闻都说该书馆是用牛来印制,可是真的?”
吴廷栋道:“果然不虚!下官开缺回籍,路过上海的时候,特意去参观了一下这‘墨海书馆’。它完全采用的是夷法铅字印书,不仅制版快而印制也快。几架铁制印书车床,长一丈数尺,宽三尺,旁置有齿重轮两个,以两人司理印事,用一牛拖转机轴,好不奇巧!下官一见之下,还吟诗一首呢!”
见曾国藩默默地听讲,吴廷栋接着道:“车翻墨海转轮圆,百种奇编宇内传。忙杀老牛深未解,不耕禾陇耕书田!大人可不要笑我。”
曾国藩笑着叹一句:“太守这诗好不贴切!”
随后,又把那《几何原本》一本本地翻开,反复验看,不由自言自语道:“夷人虽长得半生不熟,可制器却蛮淫巧啊!真是天公造人,有其短,必有其长!”
吴廷栋这时道:“大人啊,您老是朝廷重臣,说话有分量,夷人的这些长处,我大清不能再轻视了。下官就是因为给部院上了个这样的条陈,而被革职的呀!”曾国藩没有言语,只是慢慢地翻书。
吴廷栋道:“《几何原本》这套书和徐光启的《几何原本》正好是一整套。徐光启的是上部,这套是下部。下官一共从上海购了十几部,这套就送给大人吧。大人如果到上海,可去‘墨海书馆’看一看,下官一个朋友在那里译书,他叫李善兰。”
曾国藩笑着道:“本部堂总算开了眼界。这套书,本部堂就收下。待本部堂回京后,也让皇上看一看。吴太守啊,难得你这么心细!”
吴廷栋道:“大人哪,古人曰:百闻不如一见。下官记得,这套书送给部院时,部院曾斥责下官是崇外媚夷。还说夷人用牛印书,是亵渎圣贤。大人哪!您老评评理,这不是胡乱评说吗?”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当晚宿在知府衙门。
第二天,吴廷栋带着属官二十余人,直把曾国藩一行送到城外方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