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九岁的奕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王公百官朝贺如仪,定年号为咸丰,明年为咸丰元年。
奕照道光帝遗命,当天即册封六皇子奕为恭亲王,同时追封亡兄奕讳、奕纲、奕继为郡王。
登基的第二天,又颁诏书,册封奕譞为醇郡王、奕詥为钟郡王、奕譓为孚郡王;定缟素百日,素服二十七日。
第三天,奕又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东的勤政殿,召王公大臣们讨论先皇帝遗诏中的“无用郊配,无作庙祔”二项,以示新皇帝对百官的尊重和对遗命的重视。
王公大臣们都不言语,大家都摸不准新皇帝的脉搏。
曾国藩却出班跪倒,呈上早就写好了的奏稿《遵议大礼疏》。他要为先皇帝争上一争。
奏稿如下:
奏为遵旨敬谨详议事。
正月十六日,皇上以大行皇帝朱谕遗命四条内,无庸郊配、庙祔二条,令臣工详议具奏。臣等谨于二十七日集议,诸臣皆以大行皇帝功德懿铄,郊配既断不可易,庙祔尤在所必行。直道不泯,此天下之公论也。臣国藩亦欲随从众议,退而细思,大行皇帝谆谆诰诫,必有精意存乎其中。臣下钻仰高深,苟窥见万分之一,亦当各献其说,备圣主之博采。
窃以为遗命无庸庙祔一条,考古准今,万难遵从;无庸郊配一条,则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焉。
所谓无庸庙一条,万难遵从者,何也?古者祧庙之说,乃为七庙亲尽言之。间有亲尽而仍不祧者,则必有德之主,世世宗祀,不在七庙之数,若殷之三宗,周之文、武是也。大行皇帝于皇上为祢庙,本非七庙亲尽可比。而论功德之弥纶,又当与列祖、列宗,同为百世不祧之室。岂其弓剑未忘,而尝遽别。且诸侯大夫尚有庙祭,况以天子之尊,敢废升之典?此其万难遵从者也。所谓无庸郊配一条,有不敢从者二,何也?古圣制礼,亦本事实之既至,而情文因之而生。大行皇帝仁爱之德,同符大造。偶遇偏炎,立颁帑项,年年赈货,薄海含哺,“粒我丞民”,后稷所以配天也。御宇三十年,无一日之暇逸,无须臾之不敬;“纯亦不已”,文王所以配上帝也。既已具合撰之实,而欲辞升配之文,则普天臣民之心,终觉不安。此其不敢从者一也。历考列圣升配,惟世祖章皇帝系由御史周季琬奏请外,此皆继统之圣人,特旨举行。良田上孚昊眷,下惬民情,毫无疑义也。行之既久,遂为成例。如大行皇帝德盛化神,即使无例可循,臣下犹应奏请;况乎成宪昭昭,何敢逾越?《传》曰:“君行意,臣行制”;在大行皇帝自怀谦让之盛意,在大小臣工宜守国家之旧制。此其不敢从者二也。所谓无庸郊配一条有不敢违者三,何也……
……
臣窃计皇上仁、孝之心,两者均有所歉。然不奉升配,仅有典礼未备之歉;遽奉升配,既有违命之歉,又有将来之虑,是多一歉也。一经大智之权衡,无难立判乎轻重。圣父制礼,而圣子行之,必有默契于精微,不待臣僚拟议而后定者。臣职在秩宗,诚恐不详不慎,皇上他日郊祀之时,上顾成命,下顾万世;或者怵然难安,则礼臣无所辞其咎。是以专折具奏,干渎宸严,不胜惶悚战栗之至,谨奏。
咸丰帝看完折子,让随侍传旨太监当众把折子朗读一遍。
众大臣还是不表态。咸丰帝只好点将了:“穆彰阿呀,你是老臣,又是先皇的首辅大军机,你说该怎么办呢?”
穆彰阿最近的情绪比较低落,他出班蔫蔫地跪下,道:“奴才以为,按我大清祖制,皇上该遵遗命才对。”
咸丰帝想了想,说一句:“你起来吧。杜师傅啊,你认为呢?”
已被道光帝贬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但仍兼上书房总师傅的杜受田赶忙出班跪下,声音洪亮地奏道:“启禀皇上,老臣以为,穆中堂的话没有道理,更不合祖制。”
全场一愣,穆彰阿更是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曾国藩不惊也不怪。
奕做了皇帝,杜受田势必复出。这一则源于杜受田一直在上书房行走,在上书房行走的九个师傅中,杜受田是最受奕欣赏和信任的一个;另一个则是杜受田受穆彰阿的压制日久,而穆彰阿又正是奕和奕比较讨厌的一个人。可以肯定地说,不管是奕还是奕当皇上,都不会有穆彰阿的好果子吃。
咸丰帝赞许地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文庆啊,你是内务府大臣,你是什么态度呀?”
文庆一愣,急忙出班跪禀:“回万岁爷话,我大清是以孝治天下。万岁爷作为当今天子,又是闻名的孝子,万岁爷知道该怎么办。”文庆这话回得比较得体。
当日临下朝,传旨太监忽然又宣布了一道不合体例的圣谕。
谕曰:凡早朝,朕到后,众王公大臣方许进殿,时辰由传旨太监执掌;凡退朝,众王公大臣可先行告退,朕后行,以示朝廷体恤众王公大臣站班之苦。钦此。
众所周知,大清开国至今,早朝都是众王公大臣先进大殿候皇上,从无皇上先进大殿候众王公大臣之理;而退朝时,却又总是等皇上走出大殿后,众王公大臣才敢退出。这已成定例,从无更改,好像也没更改的必要。
圣谕一出,众王公大臣全部一愣,但很快便释然:皇上是不想把走相展示给众王公大臣啊!大清国现在的皇上跛腿啊!
曾国藩刚坐进礼部办事房,都察院监察御史曲子亮便走进来。施礼毕,礼部值事官捧上香茗两杯。待值事官退出,曲子亮从袖中摸出几张草纸,呈给曾国藩道:“曾大人,郑祖琛这件事下官实在是气不过,只好求大人为广西无辜申冤了。”
曾国藩愣怔了半天,才忽然想起在自家门前的那位喊冤的广西老者来。敢则那老者还在京师逗留?
曾国藩疑惑地用眼扫一扫曲子亮递过来的那几张纸,见起首明晃晃地写着:“状告广西巡抚郑祖琛纵容抚标中军利用剿匪事乱杀无辜。”
曾国藩用手往外推了推,苦笑一声道:“这些人敢则是疯了!广西匪事举国震动,朝野不安。这人有多大胆,竟然状告郑祖琛!”
曲子亮近前一步道:“曾大人,下官经过秘访,又问了由广西进京省亲的人,不是告状人大胆,实在是郑祖琛大胆哪!这份万民折,不是空穴来风啊!”
曾国藩正色道:“曲大人,既然你有了真凭实据,缘何还不启奏相参。你不要忘了你的职责!须知我大清国的都老爷可不是虚设的!”
这回轮到曲子亮脸红了,他嗫嚅了一下道:“大人不要误会下官。下官此来,是想让大人给下官拿个主意。左都御史花沙纳和那郑祖琛有姻亲。下官就算上了折子参那郑部院,能有用吗?”
曾国藩一想也对。花沙纳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御史上的折子新皇上不可能不问花沙纳,而花沙纳和那姓郑的又有姻亲,花总宪怎么能向着他曲子亮说话呢?这个折子上与不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曾国藩知道怪错他了,就自嘲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礼部值事官领着一名宫里的太监走进来,一见曾国藩就道:“万岁爷在乾清宫等着见大人。”
曾国藩就冲着旁边的凳子对曲子亮点点头,口里道“烦曲大人先在此略坐一坐”,便同着太监走出去。
咸丰帝正在乾清宫和一个人谈话。曾国藩跪下叩头恭请圣安时用眼偷偷瞟一下那人,见是肃顺,心头不由一喜。
肃顺其人曾国藩比较了解,敢任事,有主见,虽手段毒些,但一颗为国为民的心还是有的。肃顺现在是御前侍卫、御前大臣署理领侍卫内大臣。
曾国藩暗想:有奕和肃顺两个在咸丰帝的身边,相信这大清国还不会轻易崩溃。咸丰帝望着曾国藩道:“曾国藩哪,你是先皇比较倚重的人,朕来当这个皇上你们这些老臣可得给朕出些好主意呀。”说完这些,竟没有下文。
曾国藩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说的是。”
咸丰帝憋了半天,才又道:“先皇的事就按你说的办吧,你看还有什么要办的吗?”
曾国藩被弄得一头雾水,他搞不准咸丰帝要为道光帝办什么事,是郊配?还是……?接下去要办什么事?自然是向大臣们颁赏先皇的遗物,大赦天下。这是圣祖早就定下的规矩,还用问吗?
曾国藩小心地回答:“回皇上话,按我大清祖制,皇上登基,一要向王公大臣们颁发先皇遗物;二要大赦天下,文武百官晋级加赏;三要封赠王公大臣们的先人。”
“就这些吗?”咸丰帝有些不高兴了。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按我大清官制,除御史外,四品以下官员不能单衔奏事,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言路。臣以为,皇上在这条上可适当放宽界限,群策才能群力。请皇上明察。”
“什么?”咸丰一听这话,竟勃然大怒,“好你个曾国藩,你让朕改祖宗家法?”来回走了几步,又道,“你能不能给朕出点好主意呀?先皇生前总在朕面前夸你如何如何,依朕看来……哼!”
曾国藩老老实实地跪着,一言不发。咸丰帝越看曾国藩的一对三角眼越来气,心里不由气愤愤地想:“先皇怎么让这么个丑八怪做侍郎呢?大清没人了不成?”
他终于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摆摆手道:“你跪安吧!朕领教你的高明了!”曾国藩叩头谢恩,慢慢退出。
曾国藩没有看错,咸丰帝不仅学识平平,且还是个好色之徒,他走路飘飘脸呈倦意,言语间也充满了贪欲。仿佛一匹好斗的公猴子,见了同性挠,见了异性上。
曾国藩默默地上轿,悲戚地想:“大清国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