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陵的勘察、设计由工部郎中甘熙负责,施工便是曾国藩的事了。曾国藩虽然力求节约,还是花费了二百万两银子才把新皇陵建成。
道光帝不相信曾国藩能用二百万两把这皇陵建成,就选了个好日子,由穆彰阿陪着,带病到新皇陵验察。从皇陵回宫,道光帝的病情加重了。他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老成谋国的英和与祁寯藻,竟然是两个老成贪国、老成误国的人物。
道光帝在寝宫内讷讷自语:“英和误国,祁寯藻庸碌!皆负朕!”说归说,道光帝倒没有把两个人怎么样。因为两个人都告病假,又是老臣,病中是不好降旨处分的。
但祁寯藻却把曾国藩恨得不行,几次鼓动御史弹劾曾国藩,总因没有凭据,加之有穆彰阿在前面护着,曾国藩又圣恩正隆,只能等等看。
这时,陈源衮打发人进京来接小公子。曾国藩让随身的侍卫护送他们出城。
道光帝在寝宫召见了曾国藩;让曾国藩颇感意外的是,病中的道光帝用了七天时间亲笔为曾国藩书写了几张条幅,不仅落了圣款,还钤了御印。
曾国藩从曹公公的手里把这几张条幅跪接在手,一时感动得泪流满面,竟不能多说一个字。但道光却不着一词,只挥了挥手,便让曾国藩退下。
按大清老例,只有宫内有大喜事,或该大臣有大功绩的时节,皇上才会对该大臣赏上几个字,还多是太监们代笔,无非盖了御印而已。一个病中的皇上一次为一名四品官员用七天的时间写上四张条幅,这在大清尚不多见,道光年间,更绝无仅有,只此一次。这种圣恩,说是百年一遇,绝不过分。
曾国藩回到府邸,在书房静坐了许久,神智才渐渐清醒过来。曾国藩在京城是以持重、端庄、节俭而闻名的官员,遇到这种恩宠尚且几近失常,其他官员是什么样子,是大抵可以想象的了。
他到琉璃厂附近的荣宝斋字画店,请了裱画高手“一手成”老师傅张殿甲进府,用黄绫精精细细地把这四张条幅装裱起来;案子及用具是由荣宝斋移过来的。张殿甲在曾府整整忙了七天,四张条幅才挂到早已打扫干净的正墙上。
曾国藩亲自点上香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细细地看起来。
第一张条幅的上方是“主敬”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
圣学之源,基于方寸。敬乃德基,先民有训。
相在尔室,曰明曰旦。翼翼小心,毋怠毋玩。
衣冠必正,动作毋慢。操存省察,主一应万。
造次于是,斋庄无远。集木临渊,是则是宪。
第二张条幅的上方是“存诚”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
物与无妄,天地之心。不诚无物,奈何不钦。
诚无不动,惟天棐忱。可孚豚鱼,可贯石金。
戒惧慎独,毋愧影衾。钟鼓闻外,鹤和在阴。
匆任智术,匆恃阻深。纯一不已,理包古今。
第三张条幅的上方是“勤学”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
饱食终日,宴安自居。迭迁寒暑,迅若隙驹。
胡不志学,以立身躯。气志奋发,私欲涤除。
精研五典,爱惜三馀。优游涵泳,渐积工夫。
寸阴是竟,匆惮勤劬。日就月将,斯圣之徒。
第四张条幅的上方是“改过”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
人谁无过,患不自知。知而弗改,是谓自欺。
告我以过,是我良师。小人文过,以逞偏私。
纵欲成性,贻害无涯。日月之食,于明何亏?
从绳则正,增美释回。不远无悔,念兹在兹。
看到最后,曾国藩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模糊。这哪里是简单的四张条幅,这分明是四条高悬不落的鞭子、四把锋利无比的钢刀、四块明晃晃的铜镜!
曾国藩始而感激圣恩,继而浑身战栗,他的两肩也沉重起来。
这不是圣恩,这分明是压力,是一种额外加上的责任!他耳边仿佛响起道光皇帝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就从墙上的四张条幅里发出来的:“曾国藩哪!大清既是我满人的大清,也是你们汉人的大清,治理好这个国家,朕有责任,你们汉人也有责任哪!”
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退出来。
这天晚上,他癣疾发作,整整折腾了一夜。他只好告了病假,带上随身侍卫去了报国寺。
孟秋的报国寺,一片葱绿,又是红叶正着色的季节,仿佛被点点的火光包裹着,绿里套着红,层层围起来,煞是好看。
曾国藩的轿子进山门的时候,正迎着一真长老往外送一老道。
曾国藩忙下轿施礼,抢先问候。一真见是曾国藩,惊喜交加,也忙停下来还礼,又对那老道道:“贵客临门,恕老衲不再远送,请道长一路走好!阿弥陀佛。”
曾国藩看那道长,黝黑面皮,着一身破道袍,七十开外的年纪,一看便知是个云游四方、比较邋遢的道士。
道士没有理会一真,却拿着一双眼对曾国藩反复观瞧,边看边道:“可惜,可惜!享大位,不得大寿也。”
这话出口,一真站在上风头没在意,曾国藩在下风处却听得真真切切。曾国藩见道士有些来历,忙深施一礼道:“晚生见过道长。”
老道收起双眼,没有言语,也没有还礼,只转身冲一真抱了抱拳,便大步走下石阶,很快远去。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
曾国藩随一真边往寺里走边问:“不知是何方高人,走得恁快!好似飞毛腿一般,真个了得。敢则是师傅的故友?”
一真笑道:“哪里是什么故友!还是十年前在扬州观音寺见过一面。他是华山碧云观的道士,都称他邱道长,可他并不姓邱,是邱处机那一派的,老衲也还真不知道他姓什么。他是特意来这里找我的,让老衲跟他去蒙古炼什么金丹法,还说中原就要大乱。老衲只当他疯子一般。”
曾国藩道:“看他走路,倒真像武林宗师模样,说不准真是邱处机徒孙什么的,刚才在下听他说什么享大位不得大寿,不知说的什么?”
一真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十年前这邱疯子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回更离谱儿,竟然说出天下大乱的话来,可见是愈发疯了!大人这次可是请的长假?”
“这回是短假,也就是三五天。”曾国藩答。
一真道:“可惜了!大人要是长假,老衲就带大人去五台山开开眼界,一个月总能赶回来。这次偏偏又是短假!”
曾国藩问:“五台山可有什么盛会?”
一真道:“说起来,倒还真算是百年难遇的盛会!天竺国得道的高僧为五台山赠舍利子,五台山文殊院向各地的寺院发了帖子。这还不算是盛会吗?”
进到寺里,一真让小和尚为曾国藩打扫了房间,就和曾国藩道一声别,走出去打点自己行装,当天便离开报国寺,到五台山的文殊院参加盛会去了。
曾国藩这次上山,本想和一真好好地下几天围棋的,哪知来得不是时候。倒应了一句老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午后,来报国寺进香的人开始多起来。曾国藩和侍卫在大殿略转了转,甚觉无味,便回房了。
侍卫为曾国藩沏了一杯自带的君山毛尖茶,曾国藩便打开随身带的《说文解字》一书,一句一句看起来,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舒畅了。
天黑后,小和尚为曾国藩送来四盘精致的素菜,一盘大馒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上,便请曾国藩用饭,说一真长老临走吩咐,这顿不收钱。
曾国藩放下书,正待用饭,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阵的男女嬉笑声。曾国藩不禁大奇,问摆饭的小和尚:“动问小师傅,这个时候,还有香客进香吗?”
小和尚撇撇嘴道:“早关了山门了。”
曾国藩愈发奇怪,问:“这声音……”
小和尚把一根指头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道:“大人莫放高声,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大人还是快些用饭吧。”
曾国藩正色道:“小师傅,佛门乃清净之地,照理是不能留女客过夜的。国有国法,寺有寺规!一真长老刚刚下山,你们怎么就不守规矩了。本官可要管上一管了!”
小和尚笑着说道:“大人且莫动气。坏我佛门规矩的这个主儿,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就算一真长老在寺里,也是要笑脸相迎,断不敢说半个不字的。大人还是用饭吧,小的也要去吃饭了。”说着就往外走。
曾国藩知道小和尚有难言之隐,就没再说什么,由他去了。
饭后,曾国藩循着嬉笑的声音,一步步走过去,却见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灯火辉煌,声音正是从这里的辉煌中发出,断不会错。
曾国藩想也没想就直走过去。看看离那辉煌处十几步远的时候,却猛见有两名戈什哈在门口走来走去,分明在放哨。
曾国藩一愣,急忙隐身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眯起眼睛向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曾国藩知道,出门能带两名侍卫的,起码是三品以上大员!可这位大员是谁呢?为什么偏要带女人到寺里过夜呢?朝中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大员吗?
曾国藩怏怏回转,疑团越来越大。
饭后,他让侍卫去叫摆饭的小和尚来收拾餐具,其实是想问个明白,否则,他今夜是断难入睡的。
小和尚来后,起始还遮遮掩掩不肯讲,说一真长老走前吩咐过,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怕给寺里惹上祸端。
曾国藩就心平气和地跟小和尚讲佛家的规矩,讲寺庙里的规矩,讲做官的规矩,有板有眼,不急不躁,直把小和尚听得不耐烦了,这才有声有色地小声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