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包里是何许物也?
纸包里包着的是曾家几十世秘传的一种治气症的药丸子,整整二十粒,是曾国藩临上京的那天晚上,祖父曾星冈按着秘不示人的方子早就熬制好让他带在身上的。提起这几粒药丸,还有一段小小的来历。
曾氏祖先曾参圣人,深知曾家人肝火旺盛,夏秋交时稍有不慎便得气症;曾参的父亲、叔叔在而立之年均丧于此症。后来,曾参讲学时,在一家道观偶遇一位高人。当这位方外之人得知求药的人便是曾参时,便传了他这个方子。曾参按这个方子采集了上百种草药进行熬制,一试,果然灵验,就一代代传下来。曾星冈的几次气症也是靠这个方子度过劫难的。曾国藩十岁上得气症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也是星冈公把药丸子兑了水,撬开曾国藩的嘴硬灌下去,才活到今天的。依曾国藩的意思,要把方子公布出来,来个普度众生,但曾星冈不许。曾星冈讲,一药对一症,对症下药,是救人,下药而不对症,便是害人了。曾家人死于这种药丸子上自然无话可说,而世人若是死于这种药丸上,曾家还想过安稳日子吗?
曾国藩把药丸揣进怀里,决定连夜进见皇上,冒死把药丸呈上去,用不用由皇上裁决。曾国藩知道,气症是挺不过第五天的,五天内如不用药,必死无疑。关天人命,曾国藩哪敢耽搁!
道光帝当晚破例在御花园的前书房里召见了他。几个月不见,道光帝苍老多了。
曾国藩强忍着泪水,匍匐在皇上的面前,他哽咽着说:“微臣叩见皇上。听说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满朝焦虑,微臣饮食难咽,所以连夜进见,把祖传的专治气症的药丸子呈上。此药丸是自老祖宗曾参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很见效,救过曾家祖上几条人命。臣十岁上,气症发时,也是靠的这药把命扳了过来,至今未曾犯过。请皇上明察。”说着话,把油纸包双手呈上。曹公公接过油纸包,打开,双手托着呈到皇上面前。
道光帝拿鼻子闻了闻,然后就沉思起来,好像在拿主意。大约半刻光景,道光帝才道:“宣李太医进见。”曹公公忙答应一声“嗻”,便把药放到案面上,慢慢往后退。
道光帝忽然又道:“慢着。”已退到门外的曹公公赶忙停下。
道光帝许久才道:“李太医先不要宣,你先下去吧。”
曾国藩偷眼去看道光帝,见道光帝又把目光扫向那药丸子。
道光帝忽然问:“曾国藩哪,你说你是曾参的后人?”
曾国藩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是曾参的第七十代后人。”
“嗯,”道光帝点点头,又问道,“你呈上来的这个药丸子怎么服用啊?”
“回皇上的话,用整根的活钻地虫做引子,用青瓦焙干研成粉末,再兑半钱纯金粉,然后加水,用的须是存放三年的屋檐水,再放进一枚青铜钱,须是有铜锈的那种,用石锅文火熬上三个时辰,才能服用。”
道光帝复又沉吟起来。他一会儿把眼贴近那药丸细细观瞧,一会儿用鼻子闻上一闻,一会儿又在案旁来回走上几步。分明是犹豫不决。“长锈的古铜钱好像能入药。”道光帝自言自语。这时,曹公公急匆匆走进来,往道光帝面前一跪道:“禀皇上,坤宁宫来人说,皇后越发地不好了,所幸还有脉息。皇太后的意思,是否让大臣们从外面荐个名医瞧瞧。李太医都急哭了!”道光帝颓然坐下去,心烦意乱地挥一挥手:“你先到外面候着,让朕静一下。”
看曹公公退出去,道光帝这才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决定试一试你呈上来的药丸子。朕让曹公公带你去御药房,缺什么只管让曹公公管李太医要,你亲自给皇后熬这药丸吧!记着,不许走漏一点风声。药熬好后,你即让曹公公宣李太医给皇后端去,什么都不要讲。”
“臣听明白了,臣遵旨。”曾国藩连连磕头,伸手接过道光帝递过来的油纸包。道光帝感觉曾国藩的手在很明显地颤抖。
“曹公公!”道光帝的话音刚落,曹公公推门便走进来,两手一垂,道:“请皇上示下。”
道光帝一指曾国藩道:“你立刻带曾国藩去御药房,由曾国藩亲自给皇后熬药,缺什么,找李太医要,不准任何人接近。药熬好后,你亲自送到李太医手上,告诉他,是朕的意思,让他送给皇后喝下去。曾国藩送药、熬药这件事,不准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曹公公口里应声“嗻”,便和曾国藩一起退出去。到了御药房,曾国藩马上让当值的太监把石锅、钻地虫、一枚唐铸开元通宝及存放三年的屋檐水、金粉备好,然后才升起火。
曾国藩先用青瓦把钻地虫焙干研成粉末,然后又把纯金粉兑进去搅匀,这才放进石锅里加水熬煎。曾国藩做这些时,曹公公一直站在曾国藩的身旁瞪大眼睛看着,直到曾国藩把药丸子放进去,火燃起来,才抹了把头上的汗。第一丸药很快便化成了粥样,又过了三个时辰,曾国藩才熄掉火,冲曹公公点点头,意思是药熬好了。
曹公公立即让当值的太监去皇后屋里唤李太医过来。李太医到后,曹公公双手把药碗捧给李太医,道:“皇上有旨,请皇后娘娘马上用药。”
李太医赶紧接过药碗,两个人就急匆匆走出去。曾国藩刚要迈步,当值太监赶忙走过来道:“曹公公吩咐,让大人在御药房好好歇着。”曾国藩马上收回脚再不敢动,浑身只是抖个不停。约莫有两盏茶的光景,曾国藩忽然发现皇宫大院起了骚乱,几名大学士由太监领着匆匆忙忙地往御书房赶,很多太监则从四面八方往皇后的坤宁宫奔去。
曾国藩马上断定,宫里一定出大事了,心就开始怦怦怦跳个不停。
一会儿,曹公公带着两名大内侍卫急匆匆奔御药房而来,曾国藩迎上去刚要讲话,却见曹公公冷着脸子两手一挥口里跟着迸出一句:“架走吧。”
两名大内侍卫不由分说架起曾国藩就走。曾国藩立时有种腾云的感觉,脚跟不能落地,一直架到内务府的大牢。一进大牢,没待曾国藩定下神来,一名侍卫已把一条白绫子在他的嘴部往后一系,只听曹公公吩咐道:“好好看着,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这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
曾国藩不听则罢,一听,只觉得凭空里响起一声炸雷,炸得他两眼一黑,立时昏死过去。
曾国藩醒过来时已是午夜时分。他发现自己已被吊在一个大铁环上,所幸两脚还能落地。虽然两手反绑着吊起,多亏腰部又系了一根绳子承受着他全身的压力,否则两臂早已被吊断了。几名侍卫分坐在几个不同的方向在打瞌睡,看样子他是只被吊起,尚未用刑。他拼着力气动了动胳膊,竟毫无知觉,已是血脉不通了。他只好试着用脚站立,以缓解两臂的压力。
他头昏眼花,两耳鸣响。他努力回忆,脑海却一片空白,只能记起曹公公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才使双脚牢牢地站住,周身也开始酸痛起来。他现在终于有些清醒了。他知道,皇后肯定是被自己的药丸子送了命,皇上很快就要秘密地处死自己,然后再到湘乡抄家、灭门,曾家在湘乡这脉,被他整个儿地断送掉了。他的嘴里还勒着毛巾,只给他剩了两个鼻孔出气、进气。他试着想用嘴喊出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喊出来。他就这样被吊着,静静地等着死期的来临。可他总觉着心有不甘,他摇头、他跺脚、他拼命挣扎。
曾国藩的挣扎声终于惊醒了一名侍卫。那侍卫睁开眼后,先向他看了看,然后就站起身走过来,绕着他用眼睛检查了一下绳扣,便一言不发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漠然地坐回原位,头一歪,再次睡去,仿佛吊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头即将进屠场的猪。
曾国藩的眼里忽然大颗大颗地滚下泪来。他搞不清楚自己何以竟恁般冲动,如何就决然地把老祖宗的药丸子进献上去!这不是伸着脑袋往刀口上撞吗?他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祖父一药对一症的话,想起了自投罗网的鸟,还想起乾隆年间的王肇基。
王肇基本是一个乡间的秀才,自恃有些文才,诌得几首歪诗,偏偏屡试不第,于是在乾隆爷的寿诞之日,诗情大发,竟然闯进汾州府同知衙门,卖弄了一副万寿诗联,希望衙门能替他献给皇上,求个一官半职。同知衙门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夜便把他连同诗联一起派亲兵送至京师。王相公喜得狂歌了一路,仿佛天大的乌纱帽就要从斜刺里飞过来。
不几日,圣旨颁下,内容却是:王肇基无知妄作,诽谤圣贤,即刻押赴午门处斩。钦此。
王肇基倒成了王找死。时人都说,是王肇基的名儿起得不吉利。这就是轰动京师的王肇基献诗处斩案。王肇基自恃才高,取悦皇上不成,倒弄了个身首异处。曾国藩呢?
如果说王肇基蠢,曾国藩则更蠢。王肇基死的是一个人,而曾国藩恐怕就得祸灭九族了,死的则是一脉。曾国藩的泪水,一直流到了转天早上。
天已大亮,侍卫们都站起来,活动身子骨。正在此时,曹公公走进来,侍卫们急忙躬身请安。曹公公摆摆手,径直走到曾国藩面前,缓缓道:“把曾大人解下来吧,皇上要召见他。给曾大人净净面,掸掸灰,这个样子怎么能见皇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