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曾国藩才从旁人的口里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陈启迈和白殿壹等人引见的内幕。
道光帝召见陈启迈和洪洋时问:“朕自登基,灾荒便接连不断,国库日渐亏虚,你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洪洋抢着回答:“回皇上话,学生已经想出办法了。”
道光帝一见洪洋说话响亮,毫不怯懦,心头登时一喜,笑道:“你大胆地讲吧。”
洪洋道:“谢皇上!皇上如放学生做了地方官,学生便增加漕粮地丁。如果现在的章法是亩收纹银一两,学生到任后,就亩收纹银三两或四两,直到皇上满意为止。”
道光帝听了这话,愣了许久,又转头对陈启迈说:“你讲讲吧。”
陈启迈马上答道:“回皇上话,皇上如果让学生去做地方官,学生先把境内应收的所有钱谷都让师爷们办理清楚,然后再考虑加税加捐。当然,学生要办的事情皇上如果不同意办,学生就不办。皇上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做!”
道光帝当时就在洪洋的履历上批道:“答话倒不怯场,一分明白,九分糊涂。”
道光帝给陈启迈的评价是:“讲话有些颠三倒四,人还算老实。”
于是,把洪洋分发去了不毛之地广西,把陈启迈分发到稍强些的江西。在这两个省份当官,谁也别想发财。
道光帝召见白殿壹和刘向东时是这样问的:“广西和广东这两个省朕让你们挑,你们想上哪个省啊?”
两个人一齐回答:“但凭皇上指派,学生无权挑选。”
道光帝提笔就在两个人的履历上分别写上了“人还实诚”四字。
引见结束,都分发了好省。
紫禁城的御花园是皇帝赏花的所在,围墙外游动的除了亲军便是护军,寻常百姓莫敢驻足。但那花香是随风游动的,尤其万紫千红的季节,整个京城都弥漫着香气。
康熙爷以前,花园里的建筑还不怎么多,也极少能见到皇帝驾临,常来这里逛的是嫔妃和阿哥们。如果皇帝要看花,则常由花房的太监早晚摘了新鲜的送过去。到乾隆爷的时候,这里的建筑开始多起来,最显眼的,当数前书房、南书房和后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并没有几本书,有的倒是大臣们匆匆的身影和侍立在门外太监们那木木的表情。乾隆爷晚年的公事,有三分之一是在这里办的。
这一年酷热难耐,道光帝住进了御花园的后书房。
在这三个书房当中,后书房是最凉爽的一个,几棵金柿树挡着前窗的阳光,后墙的通风口又比前书房大。当大学士们的居室里到处都摆满冰块时,后书房的道光帝则靠大蒲扇来消暑。当然,这是御前太监的职分,无需道光帝亲劳的。但这也足以显出道光帝的节俭。
道光帝幼时,即已对祖父乾隆爷爷的奢侈铺张心存疑虑,曾对自己的老师潘世恩说过“糜银过甚终究为祸”的话。到嘉庆时,国势果然日落千丈,多亏了拿下一个和珅,才不致让嘉庆帝饿着。那时道光帝就知道,轮到自己时,是绝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因为好日子都让乾隆爷爷和皇阿玛提前取了去。光耗银巨大的千叟宴,乾隆爷就摆了两次,此间在全国各地建的行宫、驿站、阁楼,更是无计其数;一部《四库全书》,既因抢救了中国传统文化而扬了美名,又因兴师动众浪费库银而让百姓心有余悸。
太阳彻底地沉下去了。随着霞光的消散,微风送来少许的凉意。街道上的人也开始多起来。人们都在悄悄地谈论广西流行痘瘟的事。御花园后书房里的道光帝,近几日最烦的也是这个。
痘瘟俗称天花,是中原大地的传统绝症。由晋而唐,由唐而宋元明清,几乎朝朝猖獗,百姓深受其害。后来,民医圣手发明了人痘接种法,人们才不再谈痘色变。但此种方法只限于达官贵人、上层阶级。到康熙朝,朝廷才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开始在各省大力推广人痘接种法,力求从根本上消灭痘瘟。
但民族成分复杂的广西百姓却偏偏不买朝廷的账,任你说破嘴,坚决不种痘。起始,康熙帝还以为是督抚诱导不力造成的结果,竟连撤了两任巡抚。但结果仍不理想,广西百姓照样信巫信神不种痘。从雍正以下,也只好听之任之;年年发放的痘苗,独广西可以不领,领也徒劳。
现在,广西终于大面积流行痘瘟了,且来势凶猛,大别于两湖;两湖上年爆发痘瘟是因水灾所致,而此次广西爆发痘瘟则是自然天成。
道光帝严令广西巡抚衙门派重兵守境,严防广西百姓四处乱窜。广西的邻省也是日夜巡逻,其总督、巡抚比广西巡抚还紧张,无不视痘如虎。
痘瘟加上周边的封锁,广西的巫医神汉愈发有了市场,劫匪路霸也开始结伙成会。
道光帝的晚膳,摆在了御花园后书房;随着漱口茶撤下去,四盘新鲜的水果便端上来。道光帝望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来块冰糖西瓜吧!”一个小太监麻利地退出去,眨眼间便捧上一盘西瓜。道光帝放下奏折,随手拿过一块西瓜,看了看,又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目光重又回到案头的折子上。
这是广西巡抚衙门八百里快马送过来的折子,广西瘟情严重,盗匪横行,赈灾与剿匪,刻不容缓。众所周知,广西山多林密,地薄人稀,加之民族众多,历来是皇家治理的难角。派充过去的几任巡抚,无不去也匆匆归也匆匆,走马灯似的。频频换封疆,百姓烦,皇帝也烦。
这时一个身穿华服、步履稳健的老太监匆忙忙地走了进来,马蹄袖交叉一摆,双膝往案前一跪,低着头,双手把一张纸举过头顶道:“启禀皇上,这就是传遍京师的那首诗,奴才求内务府誊写了一份,请皇上过目。”
老太监姓曹名进喜,是大内总管,也是道光帝身边最得意的公公。御前当值的小太监赶忙把纸接过来。
道光帝道:“下去吧。”
“嗻!”曹公公响亮地说了声,便慢慢地退出门外。
道光帝再次拿起广西的折子,看了许久才放下,接着又拿起笔,似乎要在这个折子上批点什么。
“唉!”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又把笔放下,随手拿起的则是小太监刚放在案头的那张龙纹纸,轻轻吟起来:
男儿三十殊非小,今我过之讵是欢!
龌龊挈瓶嗟器小,甜歌鼓缶已春阑。
眼中云物知何兆,镜里心情只独看。
饱食甘眠无用处,多惭名字侣鹓鸾。——湘乡曾国藩
道光帝把诗放回案头,回手拿起一块西瓜吃起来。
夜风渐大,花草已有些许摩擦之声,眼望着一轮明月挂在当空,煞是凉爽。后书房里的道光帝,这时已微仰靠着椅子休息了。趁这当儿,御前当值的太监们赶忙把西瓜撤下去,又换上几盘新鲜的水果。
“这个曾国藩哪……”道光帝的嘴里忽然嘟囔了一句。
守候在旁边的太监们全都吓得一激灵。看看道光帝,他还是仍仰靠着,半睁着眼在沉思。太监们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