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吁辞使俄折》当日递进宫去,转日便有旨下来。
旨曰:“钦奉上谕:李鸿章奏,吁恳收回成命一折,李鸿章耆年远涉,本深眷念,唯赴俄致贺,应派威望重臣方能胜任。该大学士务当仰体朝廷慎重邦交之意,勉效驰驱,以副委托,无得固辞。钦此。”
李鸿章接旨在手,郑重地面北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爬起身来。小红急忙抢前来扶,但见李鸿章眼含热泪,哆嗦着双唇喃喃说道:“朝廷既然记得我李鸿章,李鸿章一息尚存,就算爬,也要爬到俄国去!小红,扶老夫进卧房去看夫人。”
李鸿章精神抖擞地来到夫人床前。赵莲一见李鸿章的神情,不由小声问了一句:“到俄国去,您答应了?”
李鸿章把赵莲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说道:“朝廷两次下旨,老夫不敢不答应啊!老夫只是担心你的身子骨啊!”
赵莲有气无力地说道:“您哪,又开始不服老了!您忽然间变得这么精神,贱妾就料定,您是要走这一趟俄国了。让经方、经述都跟着您吧,还是让红妹替贱妾早晚伺候您。”
李鸿章笑道:“你呀,就不用为老夫担心了。你应当记得,古时候的廉颇,八十岁尚能开弓迎敌,老夫过了年才七十四岁呀!离八十岁,整整还有六年!”
赵莲笑着说道:“看您这个样子啊,让贱妾想起了史书上的一句话:‘长坂英雄尚在!’”
李鸿章一愣,缓缓说道:“这句话该改改了,改成‘走麦城英雄尚在!’”第二天,李鸿章早朝过后,便第一个到总理衙门去等候恭亲王、庆亲王及荣禄,与他们计议赴俄随行人员的事。
醇亲王已于四年前因病去世了,现在衙门里的领班是恭亲王与庆亲王。恭亲王久历外交自然是头领,庆亲王比不过恭亲王,甘愿做二领。
军机处也是由两位王爷领班,也是恭亲王在先,礼亲王随后。海军衙门已于上月便被裁撤掉了,颁旨的那天,李鸿章特意乘轿赶到海军衙门,把刚刚摘下的匾额放进自己轿里。这块匾额被李鸿章带回府里,单独放置在一间闲屋子里,时时观看。
见过恭亲王等几位王爷后,李鸿章又赶到户部去查验送给俄皇的礼品等事。从衙门下来后刚进府里,又有驻华的各国公使来拜谒,他们声称,秉承国内的旨意,邀他顺路到自己的国家去访问。
从接旨之日到转年三月,李鸿章真正忙得是脚不沾地、手不得闲,一个大年都不得安歇。
光绪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公元1896年4月24日),七十四岁高龄的大清国头等赴俄使臣李鸿章,带上小红姑娘及经方、经述二子,还有一个由他亲自组建的庞大使团,终于由京师起程,踏上了漫漫的欧洲之旅,开始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西欧之行。
他此次出使,不仅是为参加俄皇加冕,还肩负着与俄订约的使命。之后,他还要代表大清国的朝廷,应邀到英、法、美、德等国访问。
行前的三个月时间里,他六次进园子请训,四次蒙光绪帝召见,几乎天天要到总理衙门去见恭亲王,使他这个不是总理衙门大臣的人比真正的总理衙门大臣还忙,以至于把个军机大臣翁同龢气得一连几天在人前叹息:“我大清国立国百年,真是没人了!把这么个糟老头子打发出去,不知是去祝贺加冕,还是去给人家添乱!”
为防意外,慈禧太后特遣三名太医随行,俄、美、法等使馆也各派一名医生跟在左右;俄、法、美、英、德五国又各自从使馆里选了三名参赞官做向导。
光绪二十二年三月十八日(1896年4月30日),李鸿章抵达俄都圣彼得堡后,被俄方安排在皇宫附近一家豪华的驿馆里下榻,前后均设置了岗哨和游哨。
日本的伊藤博文也应邀来到俄国,但俄方为他安排的住所不仅远离皇宫,且设施也较为简陋。英、法、美三国的使团住所环境与大清国大体相当。
李鸿章打探到这些消息,不由抚须笑着对捶背的小红说道:“倭人就是倭人,他不想比人矮一截都不行。”
俄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大典过后,李鸿章即与俄外相吉尔斯议起了订约之事。
当时的李鸿章,胡须与头发已经全白,但头脑清晰,思维敏捷,辩才不减当年,这不能不让吉尔斯感到惊讶。
吉尔斯私下发感慨道:“本人到现在才承认,大清国如此腐败透顶,却仍能存在,的确与这个老头子有关!”
一个月后,经反复请旨,李鸿章在莫斯科与俄国财政大臣维特、外务大臣罗拔诺夫为共同防止日本侵略,签订了《御敌互相援助条约》。
当时双方商订的条约内容保密,故该条约又称《中俄密约》,主要内容为:日本如侵占俄国亚洲东部土地或朝鲜领土时,中、俄两国应以全部海军和陆军互相援助,并互相接济军火、粮食;缔约国一方未征得另一方同意,不得与敌方议立和约;战争期间,中国所有岸口均应对俄国军舰开放,中国地方官应尽力供应所需;允许俄国在黑龙江、吉林修筑铁路直达海参崴,由华俄道胜银行承办,并规定由中国驻俄公使与该银行就近订立合同条款;无论战时或平时,俄国均有权通过该路运送军队和军需品;本条约自铁路合同批准之日起,有效期十五年,届期六个月以前,再行商办展期。
当时有人说,李鸿章能与俄签订此条约,是因为事前李鸿章收受了俄方的贿赂。还有人说是因为俄方送给了李鸿章两名美女,俘虏了李鸿章。实际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此条约其实是李鸿章未抵俄都时,慈禧太后便指使恭亲王已提前与俄国驻华公使喀西尼谋划好的,李鸿章不过是例行画押钤印而已。这一则是为报答俄国联合法、德二国为大清保住了辽东半岛,一则也是为了防范日本以后的攻击。
日本与俄国都是中国的邻国,依当时大清国的国力,不可能与两国同时为敌,只能联络一方共同防范一方。恭亲王称此举为联俄抗日。
换言之,凭李鸿章当时的财力,俄国需要拿出多大一笔资金才能让他心动呢?
《中俄密约》签字的当天,李鸿章私下感叹:“二十年无事,总可得也。”与俄签约后,李鸿章一行又踏上征程,相继访问了德国、荷兰、比利时、法国、英国、美国、英属加拿大等几个与中国交往的欧美国家。
德国之行,让李鸿章见识到,拥有世界上最强大陆军国家的实力;德国对纵横大清帝国外交舞台四十余年的李鸿章,也是充满仰慕之情。李鸿章一行到德国的当天,德国外交部便向他赠送了“红鹰大十字头等宝星”,该勋章也是德国首次授予一名外国人。为了一睹德国铁血宰相的风采,李鸿章特地乘车赶到汉堡拜会了俾斯麦。
礼毕,李鸿章通过翻译向俾斯麦询问:“何为国家富强的良策?”
俾斯麦笑着回答:“练兵为第一要务。”闻听此言,李鸿章微微颔首。告别俾斯麦,李鸿章又到德国最著名的军火及钢铁制造商克虏伯公司参观。
清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出于海防的需要,李鸿章经奏请,一口气向其定购了328门各种口径的大炮,布防在大沽口、北塘、山海关等炮台,以此来稳固北京城的防务安全。日本侵略台湾的事件发生后,李鸿章又奏请朝廷,向德国购买了“定远”、“致远”、“济远”等船舰。
离开德国时,克虏伯家族委托慕尼黑雕塑家奥托·朗,为这位“东方的俾斯麦”,量身订制了一尊像。铜像李鸿章气质高贵、神情安详,一副标准的东方长者形象。
在法国巴黎的十三天里,李鸿章同样受到隆重的接待和普遍欢迎。向法国总统呈递国书后,为了尽可能多地了解巴黎,在法国官员和保镖的护送下,李鸿章对巴黎的银行、武备学院、皇家动物园、博物院、图书馆和《费加罗报》报社等进行了参观访问。
在荷兰国访问时,在荷兰国王为他在海口浴堂举行的欢迎晚宴上,李鸿章一时兴起,随口吟咏了这样一首诗:“出入承明四十年,忽来海外地行仙。华筵盛会娱丝竹,千岁灯花喜报传。”李鸿章此诗一出,登时博得满堂喝彩。
李鸿章一行随即匆匆赶往拥有世界上最强大海军的英国。他对英国早就心驰神往。在与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晤面时,女王向李鸿章颁发了“维多利亚头等大十字宝星”,李鸿章成为首个获此殊荣的外国人。
与女王告别后,在英国都城伦敦的一列火车上,李鸿章坐在椅子上,眼望着车窗外稍纵即逝的景物,再次诗兴大发,随口吟道:“飘然海外一浮鸥,南北东西遍地球。万绿丛中两条路,飙轮电掣不稍留。”
李鸿章以大清国第一名臣的身份游历欧美各国,引起各国上至皇室下至黎民的极大兴趣。他每到一个国家,人们无不争相一睹风采,争相与他合影留念,以至海外出现李鸿章热。
大清国四十年里,凡与各国签订的条约中,几乎大半出自这个人的手笔。在各国当中,有的官员可能不知道大清国,但却都知道李鸿章。他已被世界各国公认为唯一能代表大清国的最具有权威的人物。
著名的欧洲雕塑家F.R.Kaldenberg,在李鸿章访问欧洲各国不久,便雕刻了一件名为“当今天下三大老”的巨幅三人雕像作品。该雕像排在左面的是德国首相俾斯麦,中间坐着的则是李鸿章,李鸿章右面则是英国首相格兰斯顿。
毋庸置疑,在西欧各国人的心目中,李鸿章已进入著名首相的行列。李鸿章访问欧洲也引起日本朝野的极大关注。得知李鸿章访问结束,回国途中即将路过日本横滨的消息时,日本天皇带着首相伊藤博文以及陆奥宗光等大臣,早早便候在岸边,迎接李鸿章的到来。
横滨是李鸿章一行的中转站,李鸿章需要上岸后换乘轮船才能继续前进。轮船已经早早地停在岸边,但当李鸿章走出船舱时,看到是日本横滨,却抵死不肯上岸。
见李鸿章走出船舱,岸上登时礼炮齐鸣,日本天皇和首相伊藤博文,急忙向他友好地挥手致意。李鸿章却把脸扭向别处,看也不看。
船上的人没有办法,只好在两艘轮船之间架了一块木板,木板下又有多名水手托着。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李鸿章,竟然在这浮桥之上,手拄拐杖,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挪地走了过去。
岸上的所有日本人都看呆了。
十月中旬,李鸿章一行人众兴高采烈地回到京师。
这次欧洲之行,李鸿章见识了现代文明的光芒,不仅“博考诸国致政之道”,还参观考察了一些国家的轮船制造业、厂矿企业乃至一些市政设施,他更加坚信:“至于根本计,尤在于变法自强。”
此次欧洲之行,勾起了李鸿章再造辉煌的雄心和野心。归国的途中,他甚至已经罗列出了大清国与这些国家的差别和自己以后几年奋斗的目标。
但他回到京师不过五天,见到大臣们互相提防的举止,两党异常激烈的口舌之战、争权之战,加之慈禧太后的不冷不热和光绪皇帝的幼稚无知,使他刚刚勃发的雄心,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大清国经过许多人的努力还如此贫弱?这个困扰了李鸿章几十年的问题,现在总算被他寻到了答案。
回到京师的当日,他先将各国首脑送给皇上、皇太后的礼品,拿到总理衙门交割了一番,随后便是皇上、皇太后的召见,各大臣的问候、请酒,整整闹哄了十几天才安稳下来。
朝廷先是赏他两月的假休养,假满之后又授他总理衙门大臣,他却没有去衙门办事的心绪。他看不惯庆亲王那张贪婪的嘴脸,更不愿与翁同龢坐在一起喝茶。
恭亲王已不再是以前的恭亲王,他现在什么事情都不肯做主,只会一趟趟进园子去讨主意。
李鸿章除了继续告假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好想。
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诏授李鸿章充武英殿总裁。这又是个闲职,李鸿章照样可以坐在府里办公事。
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底,直隶怀来县知县吴永进京公干,到李府来拜望李鸿章。吴永是曾国藩的孙女婿,是曾纪泽的女婿,字渔川,籍隶浙江吴兴。初从侍郎郭嵩焘习古文义法,经郭举荐入曾纪泽幕,后来为李鸿章办理文牍。李鸿章赴日议和及赴俄参加俄皇加冕大典,吴均伴左右,回国不久得赏七品顶戴补授怀来知县。
得知吴永来到,李鸿章非常高兴,命人把吴永请到自己的书房落座,又沏了最好的茶招待。
礼毕,李鸿章让小红去陪夫人赵莲说话。小红见李鸿章兴致这么高,忙对吴永说道:“老爷已许久没这么高兴了。他见了您,亲哪!”
李鸿章笑道:“老夫一见到渔川,就想起了劼刚,想起了恩师。老夫要和渔川好好叙叙旧。”
小红出去后,又特意交代下人:“老爷今儿不见客。”
吴永重新落座,笑道:“老中堂,听大少爷说,您眼眶的那颗砂弹,一直没取出来。这不行啊,应该取出来呀。”
李鸿章笑道:“老夫都这个年纪了,取不取出来又能怎样呢?老夫已打定主意,这颗日本人送给的砂弹,老夫要让它陪我进棺材!”
李鸿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慢慢说道:“渔川哪,说起来呢,老夫活成这样也算值了。你想啊,老夫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直上,历经官场风波,遭遇弹劾800多次,但从未被人扳倒……现在发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业,扫地无余,如欧阳公所言:‘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环境所迫,无可如何。”
吴永忙道:“老中堂,话不能这么说。有些事情,您老也是迫不得已呀。事外哪知事内的艰难啊!”
李鸿章仍按自己的思路讲话:“功计于预定而上不行,过出于难言而人不谅,此中苦况,将向何处宣说?”
李鸿章忽然扶杖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老夫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吴永怕李鸿章累着,慌忙扶他坐下:“您老快喝口水,歇歇气。其实天下人都知道,这大清国若无您老支撑着,说不定什么样呢!”
李鸿章坐下,仍谈性不减:“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故前明之亡,即亡于言官。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借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当此等艰难盘错之际,动辄得咎,当事者本不敢轻言建树;但责任所在,势不能安坐待毙。苦心造诣,始寻得一条线路,稍有几分希望,千盘百折,甫将集事,言者乃认为得间,则群起而讧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纳。往往半途中梗,势必至于一事不办而后已。大臣皆安位取容,苟求无事,国家前途,宁复有进步之可冀?”
吴永道:“中堂言至此,令晚生想起许多事。”
李鸿章以杖顿地:“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
吴永在李府一住三天。三天里,李鸿章饶有兴致,每天都与他谈上一个时辰。
吴永回到怀来后,仍对人唏嘘感慨不止:“想不到,老中堂辉煌一世,晚年竟如此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