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病其实早已好了,尤其是当得知北洋海军全军覆没后,他仿佛像放下了一个大包袱,不仅正常开署办公事,而且开始有说有笑了。这让赶到天津的赵莲和早就在李鸿章身边的小红反倒有些害怕了,因为凭李鸿章的性格,他是不应该这样的。
盛宣怀和一班幕僚也是整日提心吊胆,唯恐李鸿章是大限将临时的回光返照。
圣旨火速递进行馆。李鸿章接旨后的当日,就吩咐赵莲与小红打点行装,准备回保定。李鸿章道:“明儿,我们就动身回保定。到天津几个月了,倒挺想经迈他们几个。”
赵莲道:“我的爷,您的身子骨刚见强,还是把太医配的药喝完再走吧。”
李鸿章道:“还是快收拾吧,晚了,说不定啊,这保定就只能你一个人回了。”
赵莲笑道:“我的爷,您老莫非真老糊涂了不成?朝廷把紫缰和骑都尉世职都还回来了,您应该高兴才是。”
李鸿章抚须笑道:“你这个莲儿啊,你以为老夫病这一场,当真就糊涂了?老夫料得不错的话,这一两天,就又要有圣旨下来。说不定,老夫这次,要到东洋岛国去走一遭。我大清啊,卖国讲究资格,其实替朝廷在条约上画押钤印,也讲究资格呀!”
赵莲一听这话,大惊道:“我的爷呀,您不是在乱猜吧?您都七十多了,朝廷再怎么着,也不能让您一个老头子去议和呀?”
李鸿章未及讲话,第二道圣旨跟手便递了进来。旨曰:“前派张荫桓、邵友濂为全权大臣,前往日本会议条约,讵日本意存延宕,借敕书有请旨之语,谓非十足身份,不与开议,送回长崎。迨令田贝再电询问,乃又答云,无论何时可以再行开商和议,总须中国改派从前能办大事、位望甚尊、声名素著之员,给予十足责任,仍可开办等语。现在倭焰鸱张,畿疆危逼,只此权宜一策,但可解纷纾急,亟谋两害从轻。李鸿章勋绩久著,熟悉中外交涉,为外洋各国所共倾服。今日本来文隐有所指,朝廷深维至计,此时全权之任,亦更无出该大臣之右者。李鸿章前已赏还紫缰、骑都尉世职,着再赏还翎顶,开复革留处分,并赏还黄马褂,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定和约。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着王文韶署理。李鸿章着星速来京请训,切毋刻迟。一切筹办事宜,均于召对时,详细面陈。该大臣当念时势阽危,既受逾格之恩,宜尽匪躬之义,谅不至别存顾虑,稍涉迟回也。起程日期,并着即行电闻,以纾廑注。钦此。”
打发走传旨差官,赵莲气得对小红连连道:“朝廷怎么能这样?打发谁不好,偏偏要打发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去议和!这不是难为人吗?”
小红悄悄说道:“夫人,还是快给老爷打点一下吧。老爷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他老太要强啦!”
李鸿章则对着幕僚苦笑道:“你们知道,这个伊藤博文,为什么点名让朝廷遣派从前能办大事,还要是位望甚尊、声名素著之员去议和吗?他这分明是让老夫去,他好借机羞辱一下老夫,报复一下该岛国最初与我议约时的不满。老夫偏偏不怕他,老夫倒要见识一下他的手段!我大清战败了不错,但那不是老夫的错。外国人看老夫位望甚尊、声名素著,其实老夫直到现在,连个军机大臣都不是。而日本却是内阁当政,首相当权。他这次以为是同老夫打,其实他错了,他实际是在同皇上打。老夫头上顶着三眼花翎、文华殿大学士,手里握着让人眼红的紫缰,又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其实老夫连给兵船多买几发炮弹的权力都没有……传令下去,速速备车,把夫人和小红姑娘先送回保定,老夫要连夜进京!”
赵莲却抵死也要让小红跟着进京。赵莲流泪说道:“贱妾年纪大了,保定还有几个孩子需要照料,贱妾是无法跟在您身边照料您了。但小红形同贱妾的妹妹,有她在您的身边伺候,贱妾也多少放心些。您就答应贱妾这一次,让小红随您一同出洋吧。”
李鸿章知道夫人担心他在外面有个闪失,不好驳她,只能一口答应下来,让她安心回保定。
李鸿章的车驾很快驶出津门,直趋京师;前面自然有差官,骑了快马先走一步,沿途通报。车抵贤良寺,早有恭亲王府的差人和军机处、总理衙门的差官,提前候在那里。
李鸿章同小红简单洗漱了一下,也不及吃早饭,便留小红一人在寺里歇着,自己则乘车赶到恭亲王府商量面圣、请训的事情。
李鸿章请训之后并没有马上起程赴日,而是禀承太后和光绪帝的旨意,抱着希望列强出面主持公道的幻想,走访了各国公使馆。他先见的自然是美国公使田贝。田贝直截了当地表示:“美国政府决不对战争进行干涉。”
田贝接着劝李鸿章丢掉希望列强出面主持公道的幻想:“背向欧洲列强,面向日本,彻底抛弃想获得干涉的念头,尽早赴日。此次赴日议和,日本已明确了态度:大清国除了割地以外,还要准备赔偿巨款。”李鸿章接着又拜访了英国公使欧格讷。
欧格讷的话无异是对清政府发出了警告,他说:“在目前日本可能接受的基础上,立即进行和平谈判,是极为合宜而重要的。”
李鸿章和俄国公使喀西尼也作了很长时间的交谈,但同样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喀西尼的说法是:“假使日本的要求相当温和,我们仍同英美等国一样,采取不干涉的政策;假使其要求触犯了我们的重要利益,则我们就不能置之不理。”喀西尼真正变成了“和稀泥”。
其实,就在李鸿章奉太后与光绪帝的旨意四处奔走的时候,日本在外交上也在大肆活动,并在军事上开始进一步对清政府施压,以促进大清国投降的决心。
侵入辽东日军很快开始对牛庄、营口、田庄台等重镇发起猛攻,几日内便全部占领了辽东半岛。日本的军事压力很快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慈禧太后与光绪帝不再犹豫,着令李鸿章停止与各国公使接触,快速登舟赴日议和,希望早日停战。
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十七日(公元1895年3月13日),光绪帝正式发出了全权证书,宣布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予以署名画押之全权。翌日,李鸿章等人乘坐德轮“礼裕”、“公义”号,悬挂“中国头等议和大臣”旗帜,同着美国驻华公使田贝介绍的顾问科士达,起程直奔日本马关。随从出访的有他的儿子——原驻日公使、中日失和后归国的李经方,驻日公使馆的翻译人员,道员罗丰禄、马建忠、伍建芳,候补知县办理文牍的幕僚吴永,小红姑娘及随身的两名丫环,总理衙门另外又从各衙门选派了二十名通略洋务的官员等,整整坐了一船。因李鸿章年事已高,为防意外,慈禧太后又特遣两名太医随船同往。
让美国人充当顾问赴日议和,李鸿章是有异议的。但慈禧太后、光绪皇帝以及总理衙门,却坚持这么做,田贝也对此发出恐吓:“不让科士达随同前往,中国与日本不会达成任何协议!”美国等于在公开操纵中日此次的议和。
李鸿章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口中却不再着一词。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给这次议和定了个什么标准呢?
李鸿章临上船时依例要递奏折一篇,他在折子中写道:“奏为遵旨驰赴日本议约预筹大略情形,恭折仰祈圣鉴事。窃臣钦奉谕旨,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定和约,当即趱程晋京,仰蒙召见三次,诲示周详,莫名钦感。连日据美使田贝函称:日本来电中国,另派大臣议和,除先允偿兵费,并朝鲜由其自主外,若无商让地土及办理条约画押之全权,即无庸前往等语。迭与王公大臣等会议,均以敌欲甚奢,注意尤在割地,现在时机紧迫,非此不能开议。当经总理衙门函复:田贝以日本电内欲商各节,均有此全权责任。顷,军机大臣恭亲王等,传奉皇上面谕,予臣以商让土地之权……”这也就是说,在李鸿章尚未与日方和议前,清廷就已经提前定下了割地赔款的谈判方针。
李鸿章一行人登舟之后,又接到两份军机大臣密寄,其中一份是庆亲王递给皇上的奏折抄件。
军机大臣密寄云:“此次特派李鸿章与日本议约,原系万不得已之举。关系之大,转圜之难,朝廷亦所洞鉴。该大臣膺兹巨任,唯当权衡于利害之轻重,情势之缓急,统筹全局,即与议定条约,以纾宵旰之忧,而慰中外之望,实有厚期焉,将此密谕知之。钦此。”
庆亲王的奏折抄件是:“奏为敌情叵测,时局阽危,皇上特遣重臣再申和议,而日本屡次延宕,大学士李鸿章尚未成行,诚恐倭人伺河冻一开,分兵冲突畿辅,则可忧者大矣。臣等伏思倭奴乘胜骄恣,其奢望不可臆计,现在勉就和局,所最注意者,唯在让地一节。若驳斥不允,则都城之危,即在指颐。以今日情势而论,宗社为重,边陲为轻,利害相悬,无烦数计。臣等前日恳请召见,本拟详细面陈。旋奉传谕,命臣等恭请谕旨,遵办。皇上深唯至计,洞烛时宜,令臣等谕知李鸿章,予以商让土地之权,令其斟酌重轻,与倭磋商定议。昨据田贝送到日本复电,定于长门会议。李鸿章自应迅速起程,免致另生枝节。所有臣等遵旨办理缓由,谨切实沥陈,伏乞皇上、皇太后慈鉴。谨奏。”
圣旨中的长门,就是日本的马关。从折子中可以看出,庆亲王奕劻已是急得不行,恨不能给李鸿章安上两只翅膀,让他当天就飞到日本。
其实,就在李鸿章动身的同时,日本也有一个人,怀揣着一把买来的手枪,由日本横滨赶到了马关。
此人名叫小山丰太郎,时年二十六岁,日本郡马县北大岛人。太郎从小患有自闭症(又称孤独症),整日生活在自己的幻觉里。因经常发作,十岁尚未入学。他的父亲老郎本是一名筑路工人,他的母亲常年给人洗衣。日子过得颇为艰苦。太郎不能入学,老郎每日上工就带着他。
老郎一日坏肚子,下工往家走的时候,肚子忽然又响起来。正巧路边有片小树林,老郎顾不得多想,丢下镐头就跑进去。
太郎望着镐头呆立了片刻,忽然就抓起镐头也走进树林。
老郎正蹲在一棵树下用力,太郎走过来,举起镐头对准老郎的脑袋就是一抡,正抡到老郎的太阳穴上。老郎哼也没哼,当即死亡。太郎被当地政府强行送进医院接受治疗,病势好转,又被送进学校。因身体强健,又对战争充满狂热,被推荐到军校。到军校的当年,太郎加入了日本右翼团体神刀馆,并改名小山六之助。此时的小山六之助,已由过去的自闭症转化成偏执狂。
得知中日欲在马关议和,小山六之助大惊失色,当即在神刀馆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道:“日本放弃占领北京,是日本的耻辱,同中国讲和,现在为时尚早!我要阻止他们!”
小山六之助说到做到,很快购买到一把五连发手枪,然后便匆匆赶到马岛,住到一家客店里,静静地等着李鸿章的到来。
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公元1895年3月20日)晨,李鸿章到达马关,住进由日本外务部指定的驿馆——引接寺。
当天午后,日本方面来人,请李鸿章一行到春帆楼,与日本方面的全权议约大臣见面、互换文书。李鸿章随即带上李经方、马建忠、吴永及翻译、随身侍卫等人,乘大轿和人力车赶往春帆楼。科士达亦急忙带上自己的员弁乘上人力车随同前往,不肯落后一步。
到了指定的房间一看,李鸿章反倒笑了,因为日方全权代表,果然是首相伊藤博文、外相陆奥宗光。
双方坐下,李经方将一应文书出示给伊藤博文。
伊藤博文故意很认真地看了又看,终于说道:“本大臣没有料到,位高权重的李中堂,真的能来。很好,我们可以商谈条件了。”
李鸿章冷冷地看着得意忘形的伊藤博文,一边用手梳理胡须,一边慢慢地说道:“且慢,老夫还没有讲话。”
伊藤博文一愣,马上反问一句:“您李中堂来到这里,为的不是议和吗?”
李鸿章答道:“不错,老夫来到贵国,是为了议和。但按着《万国公法》的条款,交战两国议和之前,须停止战事,然后再商议条款。”
伊藤博文笑了笑,答道:“李中堂不愧是外交老臣,还知道有个《万国公法》。好,本大臣同意您的建议。但本大臣有一个条件,若您肯答应,本大臣可以宣告对贵国停止攻击。”伊藤博文说着,把一份用日中两国文字写就的书面文字递给李鸿章,道:“请贵中堂按着我国所提的条款,在上面画押钤印。”
李鸿章没有言语,接过书面文字一看,却是日本提出的停战条件:(1)日军占领大沽、天津、山海关;(2)上列各地的清军向日军缴械;(3)天津至山海关铁路归日本军务官管辖;(4)休战期间由清政府担负日军一切军事费用。
李鸿章笑了笑,把这份书面文字反手推给伊藤博文,抚须说道:“老夫看了贵大臣起草的这个条款,很对不起,老夫不能答应这些条款,也无权答应。”
伊藤博文慢悠悠道:“李中堂不用现在就答应这些条款,本大臣可以给您四天的考虑时间。四天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李鸿章只是抚须微笑,不置一词。日方随即宣布当日的会谈结束。
小山六之助此时正躲藏在引接寺附近的一家杂货铺里,等待着下手的好时机。杂货铺的主人叫江村仁太郎,这个杂货铺的具体位置是外滨町二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