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鸿章照例由醇亲王带领,进宫去面见太后。在朝房里,李鸿章见几名部院大臣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礼亲王和庆亲王也夹在里头讲话。李鸿章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没有在意。
进宫以后,照例是年轻的光绪帝坐在前头,慈禧太后坐在后面问话。慈禧太后说道:“李鸿章啊,你起来回话吧。”
李鸿章答称一声:“谢太后恩典。”便爬起身来。慈禧太后接着说道:“李鸿章啊,你今年多大了?好像六十五了吧?”
李鸿章答道:“谢太后记着,臣今年虚岁正好六十五。”
慈禧太后沉吟一下,忽然长叹一口气道:“一晃儿,我们这些人都老了!李鸿章啊,你这几年保定、天津、烟台来回地张罗事儿,也真难为你了!北洋水师的兵船,购得差不多了吧?究竟能不能打呀?”
李鸿章答道:“回太后话,北洋水师现已从国外陆续购进兵船二十艘,其中有两艘铁甲船,有三艘大号巡洋舰,小些的巡洋舰四艘,连同船政局自己建造的,北洋水师现在共计大小舰只二十五艘。各船管带都是从国外学习回来的员弁,驾船、航海倒也应手。现在水师各船每日都在水面操练。臣窃以为,按我水师现在的规模,如演练得法,实战虽无十分的胜算,但自保当是不成问题。”
慈禧太后想了想又问道:“李鸿章啊,你还打算怎么办哪?”
李鸿章答道:“回太后话,臣已与醇亲王、庆亲王、礼亲王粗略计议了一下,趁现在海军衙门还有几百万两的银子,臣打算今年,再从国外订造三艘铁甲船、两艘巡洋舰,使水师舰只成三十之数,确保我大清水师攻守自如。”
慈禧太后沉吟了许久,忽然又是一声长叹,随即说道:“咳,这事儿啊,是怎么做都没完没了啊,没个完的时候。这人哪,该歇口气儿的时候啊,也得歇口气儿。你呀,自打到直隶就一直在忙。忙电线,忙电报,忙铁路,忙找矿,后来又忙海防,铁打的人也都折腾软了!六十五了,该歇口气儿了!这购船的事呀,要我看哪,等等再说吧。就算晚个一两年,也没什么打紧。二十五只船,不算少啦。只要洋人不再欺负咱,咱也没有必要把银子都花在水面上。你跪安吧。”
李鸿章急忙跪安,退出。但他一直在心里犯嘀咕:早就议定好了的今年购船一事,太后为什么突然提出缓办了呢?
当日回到海军衙门,醇亲王和庆亲王把他拉进密室里。醇亲王说道:“少荃,太后今儿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
李鸿章边想边道:“其他的话,下官倒是听明白了,只是太后突然提出,今年不准再购洋船的话,下官却听得不太明白。这件事,我们年前不就说得妥妥的吗?太后当时并没有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醇亲王笑道:“怎么样?糊涂了吧?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宫里现在不正给皇上张罗大婚吗?皇上大婚之后,太后就要归政。太后归政之后呢?不想再住在宫里头,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静养。”
李鸿章一惊,忙问一句:“太后想住清漪园?”
庆亲王点一下头道:“李少荃就是李少荃,果然一猜就中。这次啊,太后把礼亲王和我们两个找去议了三天,想把园子修一修。这园子自打被毁了以后啊,上头一直都想修,可一直都没修起来。这个园子,都快成太后的一块心病了!”
醇亲王接口道:“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祖宗留给咱们的基业。就这么放着,心痛啊!”
李鸿章点头道:“是啊,那么大一块园子,说毁就给毁了!当初建的时候,用了多少银子啊!咳!”
李鸿章叹气之后便不再言语,因为他的心里已经知道,太后开始惦记海军衙门里的那几百万两海防捐了。看样子,添购铁甲和巡洋两个舰种的计划,是实现不了了。
庆亲王见李鸿章愣愣地发呆,忙道:“少荃,你怎么不讲话呀?你说这园子,是该修还是不该修啊?”
李鸿章想了想,忽然反问一句:“两位王爷,上头下旨了吗?”
醇亲王道:“少荃哪,太后的意思呢,是想先跟你通个气儿,然后再下旨。修园子的这笔银子呢,我和礼亲王、庆亲王,还有几个军机大臣,已经碰过头,决定先把衙门里的七百万两海防捐暂垫给内务府,余下的缺口哪,让各省分摊一些,一些大臣呢,也可以孝敬一些。这样一来,估计就差不多了。”
李鸿章点点头,小声问道:“这次修园子,打算用多少银子啊?”
醇亲王道:“我和太后初步估算了一下,大概要一千万两左右吧。我想哪,北洋水师已经构造了这么多船,就算不添购新船,也足够用了。趁你这次进京,咱们这事就这么定吧。”
庆亲王这时问道:“少荃,你以为怎么样啊?”
李鸿章心里一惊,面上却笑道:“修园子是好事儿啊,太后归政后能有个地儿静养,皇上和几位王爷也省心啊!可是……咳,两位王爷就抓紧办吧,这说着说着就解冻了,还是早动手吧。”
李鸿章在衙门用过午饭,便乘车赶回了贤良寺。回来前,他本打算顺路去看望一下恭亲王,可后来又一想,还是不去的好。太后对恭亲王的猜忌一直没有消除,他这个时候去恭亲王府,有人难免要到太后那里去说三道四,有些不值。
他进贤良寺时,盛宣怀出去办事还没有回来。他让人服侍着歪在床上略歇了歇,便从案头拿过罗贯中著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想把昨晚看过的一段再温习一遍。
他此次进京议事,最大的收获倒不是议事,也不是什么修园子,更不是什么皇帝大婚,倒是他手头的这部《三国志通俗演义》。
他以前每次读到“此间乐,不思蜀”这句时,都要替蜀后主刘禅难过上好几天,气愤上好几天。但这次读到这句时,他不仅没有难过,反倒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后主刘禅的大道来。因为刘禅能很快适应自己的身份,主上乐,做臣子的焉敢不乐?李鸿章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高兴,他甚至也替刘禅感到高兴。他受这句话的启发,决计对太后修园子的事,不说一句反对的话。
李鸿章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太后此次修园子和上次修园子有本质的不同。上次没有修成园子,是因为有个深通国事的恭亲王挡在前面。而这次太后一定能修成园子,是因为有三个不懂国事专会逢迎的王爷替她主事。这三个人说是领班大臣也可,说是太后本人的奴才也可,反正怎么说都不过分。还有一点也是太后此次能修成园子的条件,那就是作为帝父的醇亲王,他巴不得太后归政后住得离皇宫远一些,只有这样,他议起政来才能得心应手。
说不定,太后决定修园子,正是醇亲王出的主意。想到此,李鸿章忽然又生出一个问号:就算太后归政后当真住进园子,他醇亲王就能当上议政王吗?他当议政王,太后能放心吗?
李鸿章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个混蛋,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放下书,起身走了几步。
这时,一名差官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边施礼边道:“禀中堂大人,宫里来了一顶花轿,指明让您老去接旨!”李鸿章一愣,急忙着人更衣,快步走出去。一顶花轿停在门首,两名太监左右站着。
李鸿章不知轿里坐的是谁,只能跪倒,口称:“臣李鸿章接旨!”
一名太监便道:“太后口谕,李鸿章坐镇北洋多年,劳苦功高,着赏侍妾一名,为其暖足。”
李鸿章刚想推托,传旨的太监却不容他讲话,接着便道:“李鸿章不准借故推托,毋庸进宫谢恩。钦此!”
李鸿章正要谢恩,却见另一名太监一掀轿帘道:“红姑娘,到家了,您出来吧。”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缓缓从轿里迈步下来,对着李鸿章深施一礼道:“奴婢小红奉太后懿旨,特来伺候中堂大人!”
李鸿章不得不谢恩道:“臣李鸿章谢太后隆恩!”
李鸿章站起身来,先让人把小红姑娘扶到里面,这才叫人捧了银子出来送给两名太监。一名太监把银子揣进怀里,却忽然把嘴凑到李鸿章的耳边,压低声音说:“老中堂,您老可精神着点儿,小红姑娘可是太后身边最可心的人儿。没事儿的时候,您老常哄着她点儿,别气着她。她要是真在太后的跟前说上几句什么,您老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记着奴才的话,没坏处!”
太监带着花轿离去多时,李鸿章还站在门外愣愣地发呆。
一名差官这时走近说道:“相爷,您老回屋歇着吧,小心遭了凉气。还有小红姨娘,是不是让人先打扫出一间房来?”
李鸿章猛然惊醒,他边推门边道:“马上让人给红姑娘打扫出一间房来,先让她歇着。还有,让人去城里赶快找人买两个丫头过来,长得要干净。还有,杏荪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我。”差官急忙飞跑着去办事。
李鸿章推门进来,见小红姑娘正坐在会客厅的一把木椅子上发呆,见李鸿章进来,她慌忙起身施礼,口称:“奴婢给中堂大人请安。”
李鸿章示意她平身,这才坐下,把胡须捻了半晌,方说道:“小红姑娘,你今年多大了?进宫几年了?”
小红姑娘答道:“回中堂,奴婢今年再有一个月就满十八了。奴婢十二岁被送进宫来,在宫里已住了六年。”
李鸿章点一下头,又问道:“小红啊,你在太后身边几年了?”
小红答道:“奴婢伺候太后已经两年了。”
李鸿章沉吟道:“小红啊,太后让你来老夫这里,你愿意吗?你要讲实话,不要委屈自己,老夫可以替你进宫去向太后求情。”
小红答道:“回中堂,中堂的威名,奴婢进宫前就已知道。如今太后让奴婢来终身伺候中堂,正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出宫时就已打定主意,不管中堂给奴婢什么名分,奴婢都愿意伺候中堂一辈子,只要中堂能赏奴婢一口饭吃就行。”
李鸿章忽然笑了一下,说道:“你这个姑娘,怪不得太后喜欢你,你倒是很会说话。好吧,你只要不觉得委屈,就留在老夫身边好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小红答道:“回中堂,奴婢的家里有一个母亲,还有两个哥哥。父亲剿捻时战死了,母亲和哥哥现在就靠朝廷的恤银过日子。”
“哦?”李鸿章一愣,随口问道,“小红姑娘,你是哪里人氏?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啊?”
小红答道:“回中堂,奴婢是奉天盛京府人,复姓宇文,父亲单讳一个建字。”
李鸿章一听这话,猛地起身追问一句:“你的父亲可是铭字营游击宇文建?”
小红答道:“回中堂,奴婢打小听母亲说过,父亲去世时确是游击衔。怎么,中堂难道认识奴婢的父亲?”
李鸿章一屁股坐下,长叹一口气道:“小红啊,老夫与你的父亲,岂止是认识!咳!现在想来老夫还揪心,宇文建他死得亏呀?小红啊,老夫还是不明白,你是汉人,怎么也被选进宫了呢?”
小红答道:“回中堂,奴婢的确是汉人,但七岁上便被母亲送给了当地的一家满人当使换丫头。奴婢十二岁那年,宫里正好选宫女,那家满人不想把自家的闺女舍出来,就认奴婢为女儿,把奴婢送进宫了。”
李鸿章惊道:“小红啊,你讲的这些,太后知道吗?”
小红摇摇头道:“回中堂,奴婢的身世,不仅太后不知道,宫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奴婢知道轻重,如果太后知道了奴婢的身世,不仅那家满人要被满门抄斩,连奴婢的一家,也难逃活命。”
李鸿章点一下头,说道:“小红啊,你适才同老夫讲过的话,以后就不要再同人讲了。回到保定后,也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夫人在内。你听清楚了吗?”
小红感激地点头答道:“中堂的话,奴婢都记在心里了。”
李鸿章正要讲话,一名差官走进来道:“禀中堂大人,盛大人回来了。”李鸿章点一下头道:“给小红姑娘的房间收拾出来了吗?”
差官答道:“回中堂话,已经收拾出来了,但去城里买丫头的人还没有回来。”
李鸿章道:“你先带小红姑娘回房歇息,顺便让盛大人过来一下,老夫要向他交代一件事情。”
差官急忙对着小红施了一礼,道:“小红姨娘,请跟卑职过去看看吧。”小红忙对着李鸿章施了一礼,口称:“奴婢先行告退。”李鸿章点一下头。小红随着差官稳稳当当地走出去。望着小红的背影,李鸿章小声说了一句:“不避男人,脚又没裹,谁能分得清汉人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