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占领越南红河三角洲之初,并没有继续扩大战果,而是派孤拔麾下的富尔达号舰长福禄诺,驰舰来到香港,找到香港中国粤海关税务司德璀琳,通过他向中国总税务司赫德转达总理衙门:法国希望继续与中国就越南问题,再次坐下来商讨。
贝勒奕劻接到赫德由上海发来的电报不敢怠慢,迅速递进宫去等太后示下。慈禧太后把奕譞召进宫来商议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全权委托李鸿章来办理此事。
李鸿章接到圣旨,和幕僚们讨论了一天,仍然猜不透法国的真实意图。他思虑了一下,决定在天津观察一两天再动身南下,没想到第二道圣旨又到,着他即刻动身南下,驰赴香港,与福禄诺面晤。
李鸿章无奈,只好把督篆与通商大臣事务暂向布政使交代一番,便选了两名英文、法文翻译,带了五十名亲兵及十几名幕僚,乘快船离津,飞赴香港去见福禄诺。
但福禄诺管驾富尔达号已经先期来到上海。李鸿章一行抵达上海的当日,便在德璀琳的安排下,与福禄诺会了面。
一见面,福禄诺先向李鸿章转达了法国内阁总理茹费理的问候,然后表示法国非常希望能和平解决中法之间有关越南的争端。福禄诺的话,其实也正是李鸿章所希望的。他与福禄诺见过面之后,便紧急给总理衙门发报,转述法国人的请求。
总理衙门很快回电表示赞同。李鸿章与福禄诺于是各自乘船来到天津,举行了新一轮的会谈。会谈前,李鸿章依例先拜折请旨,无非是寻个会谈的要领而已。
圣旨三日后来到李鸿章面前:“目前最要者约有数端,越南世修职贡,为我藩属,断不能因与法人立约,致更成宪,必与之切实办明。通商一节,若在越南地面互市,尚无不可,如欲深入云南内地,处处通行,将来流弊必多,亟应预为杜绝。刘永福黑旗一军屡挫法兵,为彼所深恨,蓄志驱除自在意中,岂可遂其所欲?此次法人侵占越南,衅自彼开,我无失和之意,若再索偿兵费,不特情理所必无,亦与各国公法显背。以上各节均与大局极有关系,李鸿章膺此重任,宜如何竭力图维,预筹辩论。钦此。”
李鸿章依圣旨所讲各款,开始与福禄诺会商。恐怕连李鸿章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商进展竟大出人之意料,不仅异常顺利,且很快签订了一份条约,曰:《中法简明条约》。该条约共分三条:(1)中国不再过问法国与越南之间的所有条约,承认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2)中国将驻越南的所有军队限期撤回边境;(3)法国不索赔款,中越边境开放通商,但不准进入云南内地。
李鸿章将此条约逐条誊写清楚,速递京师御览。为使慈禧太后能顺利地批准此条约,避免法国对中国内地进行攻击,李鸿章在请旨的同时,又给总理衙门附函一封。
函曰:“法国现与越议改条约,决不插入伤碍中国体面字样之内。据福禄诺云,法已派驻京新使巴德诺往越,如蒙准行,伊可电达外务部,令巴使与越王另议,将甲戌及上年约内违碍中国属邦语义尽行删除,但不肯明认为中国属邦也。”又说:“鸿章实智尽能索,若于此外再有争较,则事必无成,患更切近。”
李鸿章最后写道:“若此时与议,馈兵费可免,边界可商;若待彼深入,或更用兵船攻夺沿海地方,恐并此亦办不到。与其兵连祸结日久不解,待饷源匮绝,兵心民心动摇,或更生他变,似不若随机应变,早图收束之有裨全局矣!”李鸿章已打定主意,无论怎样,也不能让战火烧起来。他不能让眼下的和局坏掉。
慈禧太后再次同意了李鸿章的观点,并很快下旨一一照准,并着李鸿章快速画押钤印,以防法人中途变卦。
《中法简明条约》签订之后,李鸿章上折时这样写道:“是两国既皆定议,以后商界事宜尽可从容筹度,此皆由皇太后、皇上宵旰焦劳,怀柔大度,于以感召远人效忠孚信前后,在事诸王公大臣等和衷共济,匡弼赞襄,大计得以定艰危于俄顷,使数年来法越轇轕不定之议,得一结束之方。从此,保境息民,练兵简器,徐图自强,天下幸甚。微臣躬亲是役,懔懔焉若朽索之驭六马,叠经局外责望,圣谕提撕,唯以不克称塞明诏是惧。今虽妥速成议,非初料所能及,其有思虑所不到,力量所不及处,尚祈曲鉴愚诚,勿为浮议所惑,庶法越之事由此而定,中外邦交从此益固矣。”
拜折的当晚,李鸿章把轮船招商局会办候补道马建忠传至行馆,抚须说道:“眉叔啊,此次与法议约,你出力最多。老夫想奏请把你留在天津襄办洋务,你意如何呀?”
马建忠忙道:“职道能留在大人身边见习洋务,当是职道祖上修来的福分。不过大人,职道一直有个疑问化解不了,想向大人请教。大人,您老以为,《中法简明条约》虽签订,法国真能按约办理吗?”
李鸿章一愣,忙道:“眉叔,你讲下去。”
马建忠道:“大人试想,那脱利古两次与大人谈判,均因缺乏诚意而遭大人拒绝。那时,法人在越南尚未与我防军开衅。而福禄诺此次来津,是时中法衅端大开,我军又在大败之后,您老与他不仅商谈得顺利,且少节外生枝之事,这难道不让人感到奇怪吗?”
李鸿章沉吟良久,徐徐说道:“法人已毁约一次,难道还想重演老戏吗?”
马建忠道:“大人,茹费理工于心计,性情最狡诈,不能不防啊!法国兵舰云集越南,转瞬可抵福建。据职道所了解,孤拔是法国海军将领中骁勇善战之人,此人既到越南统领兵舰,难保不觊觎我福建、台湾两地。”
李鸿章长叹一口气道:“眉叔所论极是,老夫连夜请旨,巡阅一下北洋沿海各炮台,你随老夫同行。北洋是我大清的重要海防区,畿辅重任,马虎不得呀!”
李鸿章不久便带上马建忠等一班幕僚,乘上兵轮,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沿海巡阅北洋防区事宜。
李鸿章刚离开天津不过五日,天津直隶总督行馆,便收到了福禄诺由上海发来的紧急电报。福禄诺在电报中称:已接到国内茹费理总理指示,限令中国驻越军队在本年六月十七日前撤出越南防区,如其不然,法国将要采取单方面军事行动,强行接管中国驻越防区。
行馆把福禄诺的电文立即送到津海关道衙门。
津海关道衙门一见事情紧急,马上便派快马递进京师。慈禧太后一见福禄诺的电文,忙让奕劻把《中法简明条约》文本找出来阅看。
慈禧太后把条约反复看了三遍,并未看到六月十七日撤军字样。慈禧太后心底的一股怒火不由便燃烧起来,她把条约往奕劻脚前一摔,大骂道:“这个李鸿章,他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竟敢隐瞒不报!快把世铎召来,给李鸿章拟旨,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不清楚事由,就把他逮进京师问罪!这还了得!”
李鸿章这日正在张佩纶、吴大澄、丁汝昌、马建忠等人的陪同下,在炮台检阅兵舰。他们几人坐在旗舰的瞭望台上,每人手里拿着个千里镜,正在看水师官兵演操。突然,一艘快船飞也似地来到旗舰跟前,原来是传旨的差官到了。
李鸿章急忙同着众人整冠掸衣,跪在甲板之上接旨。旨曰:“前因福禄诺限定撤兵之日,李鸿章并未奏闻,亦未告知总理衙门。现该法使即以此为口实,欲开衅端,皆由李鸿章办理含混所致。李鸿章着速将实情奏来,再行问罪!钦此。”
李鸿章被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不知身在何处。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法国此时突然限定日期让中国撤兵,是决意要对中国失和了;就算中国此时答应法国人的要求,同意六月二十七日前撤军,但兵部火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赶在六月二十七日之前到达越南的。
李鸿章当日回到驿馆,一边拟折为自己辩解,一边默默流泪。
张佩纶这时说道:“大人万莫难过,依下官推测,这一定是太后不定听了朝中哪个大老的谗言,故意为难大人。大人但请宽心,下官一到福州,便给太后上折言明此事:限定日期撤兵,并非大人有意隐瞒,实乃福禄诺一厢情愿也。”
吴大澄也道:“这劻贝勒也真是糊涂。《简明条约》写得明明白白,何曾只限定在六月二十七日?这分明是茹费理那个狗杂种在捣鬼,干大人何事?劻贝勒总该跟太后说清楚才是!”
李鸿章抬起头来,掏出布巾擦了把眼泪,缓缓说道:“你们以为,老夫是因为遭到斥责落泪吗?老夫戎马半生,受过的委屈有些不知比此次大多少,老夫都没有落过一滴泪,这点委屈算什么呢?老夫落泪,是因为战端将开,而我大清的国力尚不殷实,结局不知会是怎样?”
李鸿章的一席话,说得张佩纶等人都低下头去。李鸿章的折子尚未递进京师,慈禧太后此时亦已发觉是因自己一时气急而错怪了李鸿章,随手便又下一旨,着李鸿章仍旧沿海巡阅,以防法舰偷袭。
六月二十七日转眼即到,法军统帅米乐奉国内指令,率军向北越中国防地逼近,欲强行接防。驻越防军总统帅彭玉麟因未接到撤防的圣谕,自然不肯答应法军接防的要求。
米乐大怒,命令部队向中国军队开火。彭玉麟见法军先行开火,马上也下令各营还击。在北越观音桥(越南称之为北黎)一带,中法两军正式交战。
双方激战一整天,法军不仅未前行半步,反倒伤亡惨重。米乐只得率军后撤,并火速向国内报告法军与中国军队交战的实情,请求下一步的行动。
法国外务大臣沙梅拉库一接到米乐的报告,当时便暴跳如雷。他向茹费理请示后,马上便派员向中国驻法国公使馆递交了抗议书,声称因中方不遵守《中法简明条约》,法国不仅要中国立刻从北越撤军,并要求大量的赔款。
抗议书又罗列了以下各款:(1)要中国提供忠实执行简明条约的担保,或一处口岸;(2)要中国在《京报》上公布即刻从北越撤兵的谕旨。抗议书最后又威胁说:“以上各点如无满意答复,法国将采取直接行动来自行获取担保品和赔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