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慈禧说:“签约都让李鸿章去!” 第七十八节 被参奏十大罪状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底,李鸿章奏请在天津设立天津水师学堂,诏准。

天津水师学堂仿英国海军教习章程制定条例和计划,是大清国首家培养海军人才的专门学堂。该学堂筹建伊始,李鸿章密保严复为总教习,聘用英国海军军官担任教练,经费由北洋海防经费内支销,分设驾驶、管轮两科。驾驶科专习管驾轮船,管轮科专习管理轮机。学员兼习英文、地舆、算学、代数、三角、驾驶、测量、推算、重学、化学等,功课与英国海军学校一般无二。

这一年,还有一件大事不能不提:在李鸿章力持之下,南北二洋电线贯通。为使线路设施免遭破坏,李鸿章着令军兵沿途把守,并派兵船往来巡逻;尽管这样,仍有一些人用狗血浇之,以致一连电死三人。百姓于是皆呼电线为大妖,不敢再碰。

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二月,入值枢廷仅两个月的东阁大学士左宗棠被挤出军机处,调补两江总督兼署南洋大臣。同月,曾纪泽改约成功,中俄重新签订《伊犁条约》及《陆路通商章程》。中俄关系渐趋和缓。李鸿章那颗悬着的心至此完全放下。

《伊犁条约》的签订,不仅使大清国顺利地收回了伊犁九城,而且还争回了被崇厚割让出去的大部分领土,这在晚清外交史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成功交涉,中外莫不视为奇迹。

在李鸿章为此事举办的酒会上,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闻讯,特意乘车赶到天津赴会,他道:“中国迫使俄国干了它以前从未干过的事,吐出了它已经吞下的领土。”

李鸿章端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许久竟无言以对。尽管他知道,威妥玛说此话无非是称赞曾纪泽,对他李鸿章并无讽意,但还是感到面热耳烧,心怀忐忑。

李鸿章不由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看样子,自己向朝廷建议批准崇厚擅签之约这件事,或许当真是做错了,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酒会没过去几天,他就背着薛福成等所有幕僚,再次草疏一篇恳请休致的折稿。

李鸿章在折子中写道:“臣承乏畿疆十有一年,过多功寡,历荷圣慈格外保全,不加谴责。臣亦勉竭庸愚,但有驰驱感激之心,从无瞻顾畏难之念。直隶现甚平静,并无军事;中俄业已成约,边陲威胁已除。中外交涉事宜,头绪虽多,频年宣布皇仁,诸臻贴报。只须随事谨守约章,操纵得宜,可无龃龉之虑。臣年甫六十,体弱身衰,已不堪繁剧,尸位素餐,恳请开缺休致。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他把折子一笔一画地誊写清楚,准备明儿中午时分拜发,心里却打定主意,设若朝廷不准自己的请求,便拜发二篇、三篇折子上去,直到朝廷准奏为止。

当晚,恭亲王府的传信快马,风一般地来到保定,向他递交了一封恭亲王的亲笔密函。当时正是饭后,李鸿章与一班幕僚大谈前朝掌故。

侍卫不等传唤便闯进官厅,飞步走到李鸿章面前,把恭亲王来信双手往前一递道:“傅相,这是恭亲王府着专人递过来的私函。”

李鸿章一愣,急忙接过,随口说道:“好,你下去吧。”侍卫转身走出去。李鸿章当着薛福成等幕僚的面将信启开,展阅之下,脸色不由竟沉郁下来。他把信随手递给薛福成,口里愤愤地说道:“刘锡鸿昨儿给两宫太后递了个参折,参了老夫十大罪状。说老夫奏留藩司任道熔入观为蔑视纲纪,复奏筹备饷需一疏是藐抗朝廷,腹诽谕旨。连优保委员黄惠和、密保杏荪与庸盦,也成了罪状。还说老夫奏请允准崇地山签订的《里瓦几亚条约》,是受了俄人的贿赂,拿了布策的好处!照刘锡鸿所奏,老夫之所作所为,已是神人共愤,受剐刑都是轻的,该灭掉九族才解恨!”

薛福成飞速地把信看完,又随手递给身旁的许钤身、黄惠和等人,小声说道:“傅相,这刘锡鸿游历西欧两年,出息没见长,胆子倒是练出来了。他弄垮郭大人不算,还要把您老一勺子烩掉!他不过是个二品的通政使司参议,他也太狂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凭他刘锡鸿的能耐,还不至于这么忘乎所以吧?莫非是宫里有人指使,还是有人想借刘锡鸿的手,扳倒您老取而代之?”

李鸿章捻须沉思着说道:“老夫想了想,大概是京里哪位大老,看好了老夫头上的大学士名分。庸盦哪,烦你走一趟签押房,去把桌上封好的那个折子拿过来。”

薛福成赶忙答应一声起身离去。许钤身这时把信复放回到桌面,说道:“傅相大人,刘锡鸿说得头头是道,他这是疯了呀!看样子,刘锡鸿在保定和天津有眼线哪!下官要不要密查一下?”

幕僚黄惠和这时道:“傅相大人,您老以为,这刘锡鸿的后面,站着的该是朝里的哪个大员呢?是李鸿藻?是徐桐?还是工部尚书翁同龢?醇亲王是帝父,他总不会也眼热大学士这顶帽子吧?”

许钤身道:“下官推测,刘锡鸿拼出老命要做傅相的冤家,十有八九,是徐桐这个老顽固出的歪主意!”

薛福成这时手拿奏折走进门来,说道:“傅相,可是这个?”薛福成把折子递给李鸿章。

李鸿章接过看了看道:“不错,正是这个。庸盦,你们大概想不出,这折子里写的是什么吧?”

薛福成笑道:“傅相神机,鬼神难测,您老还是直说吧。”

李鸿章把奏折启封,递给薛福成道:“这是老夫亲自拟就的恳请休致折。老夫打算明儿午后拜发,想不到刘锡鸿倒闹腾起来了。他一连参了老夫大罪十款,设若查实一款,老夫这官就当到头了!看样子,老夫是真碍了一些人的眼了。有些人不是想扳倒老夫给他腾缺分吗?”

李鸿章说到此,忽然站起身,头往上一扬,眼睛跟着一瞪,右手啪地拍到桌面上,口里迸出这样一句话:“老夫偏不让!老夫久历官场,纵横南北几十年,除了我恩师曾文正,老夫没有服过任何人!”

话毕,李鸿章随手拿起折子,三把两把撕碎,往地面一抛,冷笑着说道:“老夫就在保定坐等刑部来拿人!刘锡鸿为什么对老夫恨成这样?老夫心知肚明,今儿索性把话说开,省得关进刑部大狱后,不能再与人讲话。郭筠仙被撤任回国,朝廷原议让刘锡鸿接任公使,旨询于老夫。老夫上奏朝廷力持不可,朝廷于是罢议此事,改任曾劼刚出使。这时有人又上奏保举刘锡鸿去做驻德公使,朝廷又下询旨,老夫仍称不可。朝廷只好将刘锡鸿一同召回,先赏了三品的顶戴署光禄大夫,不久又补授了光禄寺卿。朝廷念他办事还好,又在国外吃过苦,便赏了他个二品顶戴,转补他为通政使司参议,刘锡鸿于是才有了弹劾权。刘锡鸿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薛福成急忙起身笑着说道:“傅相息怒。傅相是何等样人?刘锡鸿又是什么人?跟他一般见识,不是让天下的人耻笑吗?”

李鸿章重新坐下,抚须说道:“庸盦哪,你大概还不知,同治八年,吴棠也有了参案,朝廷着老夫赴川查办。老夫经过调查,替吴棠辩白了几句。就是这件事,有人便在太后那里连递了三个折子,参老夫查案不实,说老夫曲意包庇罪臣,闹得沸沸扬扬,连左季高都对老夫心生不满。老夫当真包庇没包庇吴棠呢?老夫承认包庇了,吴棠确实做事有欠考虑。但老夫以为,吴棠做的那些,都抵不过福济的十分之一。他满人可以疯狂地大捞银子竟无人敢参,汉官弄个万八两的银子就有罪了?这人做事啊,给别人留后路,其实也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薛福成这时悄声问道:“傅相,我们要不要派个人,进京去打探一下消息?”

李鸿章一挥手,断言道:“没有那个必要!老夫就在这里坐等他们来拿!老夫就不信,癞蛤蟆能把铁甲船拱翻了!”

第二天,李鸿章照常开门纳客。同以往一样,照常与属员议论公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薛福成等幕僚却一连十几天打不起精神,各在心里想着退路。

圣旨终于来到保定。李鸿章闻报之下,立即传人进来,为自己换上顶戴官服,这才挺直身躯,从从容容地来到官厅之上,面北跪倒,口称:“臣李鸿章恭候圣谕。”

传旨差官打开圣旨宣道:“本日据赏二品顶戴通政使司参议刘锡鸿奏疆臣不堪倚任,胪款参劾各折片,披览所奏,殊堪诧异。李鸿章久任封圻,深资倚畀,其平日办事,原不能一无过失,朝廷随时训诫,亦未尝稍有宽假。据刘锡鸿所陈各款,如奏留藩司任道熔入观为蔑视纲纪,复奏筹备饷需一疏为藐抗朝廷,腹诽谕旨,优保委员黄惠和等,为妄言欺谩等情。至谓其跋扈不臣,俨然帝制,并以荒诞不经之词,登诸奏牍,肆意倾陷,尤属谬妄糊涂。朝廷于驭下听言一秉至公,似此信口诬蔑,不可不予以惩处。刘锡鸿着交部严加议处,李鸿章亦不可因受妄参而意冷,只可一心办事,坚持贞固。钦此。”

李鸿章接旨在手,面北谢恩毕,眼里忽然滚出两行豆大的泪珠,神情也一扫几日来的激愤,变得伤感、委屈起来。薛福成等人急忙把他扶进签押房,轮番劝慰,他却不发一语,只是捧着圣旨呜咽不止。

薛福成叹息道:“想想傅相,也真是受了委屈。这几十年,傅相为朝廷做了多少事,竟还要遭人攻击、诬蔑,良心可不是让狗吃了吗?朝廷也真是大度,仅仅把刘锡鸿交部严议就了事了?应该把他下进大狱,让他把指使的人说出来!”

许钤身偷偷用手扯了一下薛福成,小声道:“你不要火上浇油了。我们浙江有句老话,当家三日狗都嫌。傅相把官做到现在这种位置,能不遭人眼红吗?傅相也不要太伤心啦,您老的身子骨虽然硬朗,可毕竟劳顿了许多年,总该爱惜才是!”

薛福成忙道:“是啊,刘锡鸿是贱骨头,傅相可不能中了他的奸计呀!”薛福成的一句话,说得李鸿章破涕为笑。李鸿章止住哭声,掏出布巾擦了把眼泪说道:“开平矿务局,不知办得怎么样了,上海机器织布局也不知明年能不能开工。戴恒、龚寿图、郑观应、经元善这几个人哪,也不知能不能招到股。明儿,你们随老夫各处走一走吧。开平矿务局已历三载,采煤无数,唐廷枢功不可没呀!对了,把杏荪从天津召来,让他也到滦州走一遭儿。”

薛福成与众幕僚互相看了看,忽然大笑起来。李鸿章恢复常态,抚须缓缓说道:“你们今日笑老夫,明日啊,说不准你们流的泪,比老夫还多!老夫不哭这一场,不气出病来才怪呢?话说回来,老夫当真被扔进刑部大狱,看你们以后还怎么敢和洋人勾结!”

当晚,李鸿章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他一则感于朝廷的厚恩,一则感于两宫太后的信赖。依大清祖制,无论是哪级官员,只要有人参奏,朝廷就应派员查实。但刘锡鸿此次奏参李鸿章大罪十款,朝廷不仅未派员下来,甚至连军机处该发的“询问”都未发,便直接将刘锡鸿交部严议了,这不能不让李鸿章大发感动之情。

夜半时分,李鸿章披衣下床,悄悄来到书房,点亮灯盏,想就刘锡鸿奏参这件事,给朝廷上篇折子,以示自己懂得皇恩,知道两宫的爱护。他先吸一袋水烟,理了理头绪,这才铺上纸,提笔写了《沥陈感悚下忱折》:

“伏念臣本无学术,又乏才能,惟此报国之孤忠,所自盟于幽独者,始终未敢稍懈。徒以久在军中,积受劳伤,今已年届六旬,精力日惫,衰病交侵,责任过巨,政务过繁。往往有精神疏漏之处,偶不及检,辄丛咎谤,只缘受恩深重,时事艰难,未忍乞一日之假,偷一息之安,致误要公,贻忧君父。不图刘锡鸿挟臣上年遵旨。奏撤出使德国之嫌,横生蜚语,被以恶名,若依所言,生既无颜滥厕于朝班,死亦未能塞责于地下。自非我皇太后、皇上天地再造之恩,察臣无他,明臣无罪,虽复肝脑涂地,天下后世,谁喻臣心,此臣所由感激仁施,不禁呜咽自伤,寝食俱废者也。惟是臣之过失,本在圣明涵覆之中,曲宥微臣已为至幸,罚及言者亦所难安。以臣误叨重寄,积有愆尤,清夜自维,凡所设施,愧未克仰副训词,稍餍众望。就使指摘未及,臣亦时切兢兢,有益励恪恭,常存敬畏,集众思以攻关矢,小心以奉公,不敢爱身,不欲文过,冀无负朝廷倚畀保全之至意。臣不胜犬马怖惧,谨缮折沥陈。”

折子拜发十几日后,李鸿章带上盛宣怀、薛福成等一班幕僚,乘车驾驰往滦州开平矿务局视事。

到了滦州的当日,李鸿章接到军机处密寄:慈安太后宾天了!李鸿章一面在滦州设灵哭拜,一面急上《吁恳叩谒梓宫》一折。李鸿章知道,此后的大清国,两宫皇太后听政的历史已不复存在了,大权将会由慈禧太后独掌。大清国此后如何,他心中一片迷茫,想不出确切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