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厚到京以后,没见到慈禧太后便被关进刑部大牢,经王公大臣们会同三法司会审议定,定斩监候。
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又是一惊。因为他知道,订约不当便斩杀大臣,这是《万国公法》所不允许的事情。但他不敢再为崇厚求情,却通过英国设在上海的电报公司,给正在俄都谈判的曾纪泽发报一封,嘱曾纪泽来办这件事。
李鸿章在同日写给刘铭传的信中这样说道:“凡与外国交涉,既揣强弱,尤论诎直。俄在西国为最强,其与中土,沿海、沿边交界三万余里,更非英、美、法可比。”又说:“中外主国者忽而好大喜功,再三追索。枢廷不谋于众,竟以软弱无识之人充其选而假以权。忽又举朝狂吠,废弃已定之约,理可谓直乎?”
李鸿章给曾纪泽发报时,驻京的英、法、美、日、德等国公使,已经纷纷照会总理衙门,谴责大清国漠视《万国公法》的这一做法。
恭亲王把各国的照会拿进宫里禀给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却瞪起眼睛说道:“我杀我自己的大臣,关他《万国公法》什么事啊?他姓万的又不是我大清的太上皇!这些洋人,真是吃饱了撑的!不理他们!”
恭亲王不敢不照慈禧太后的吩咐去做,但各国公使却愈闹愈凶,大有联手发难的意思。恭亲王整日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天津电报局所有线路安装完毕,电报局正式开始接发电报。
李鸿章收到的第一封电报,便是曾纪泽从俄都圣彼得堡发回的《请宽崇厚死罪折》。
李鸿章一见大喜,连夜着人将电报译成文字,火速递进京里。慈禧太后读罢曾纪泽的这个折子,沉思良久,才说了一句:“准了吧。”
一天饭后,李鸿章对盛宣怀叹道:“崇厚这件事,我国悔约已是不对,又要斩杀订约大臣,更与《万国公法》有悖。若各国联合发难,我大清如何招架得了呢?”
盛宣怀这时道:“傅相,这崇厚却也有错处。像签约这等大事,他怎能不经请旨便画押钤印呢?”
李鸿章道:“我们说他不经请旨擅自签约,但外国却不这么看。崇厚请不请旨与他们无关,他们只看画押钤印后的条约。咳,也不知劼刚这约,改得成改不成,真难为他了。”
盛宣怀忽然这样问了一句:“傅相,设若朝廷派您老赴俄去改已成之约,您老这约能否改得成呢?”
李鸿章听了这话,半晌无语,只是用手反复抚胡须,最后道:“杏荪哪,老夫已密保你做天津电报总局的总办,你可不能让老夫失望啊!”李鸿章到最后也没有回答盛宣怀的问话。
到了十月,陕甘总督督办新疆军务的左宗棠奉诏进京,以东阁大学士授军机大臣,管神机营。诏授老湘军统领刘锦棠为钦差大臣,留在新疆督办军务。
十一月,为到英国去接收订造的两艘铁甲兵船,同时也为向沿海各国显示大清海防实力,李鸿章奏请着北洋炮船记名提督丁汝昌,携带员弁二百余人,自行驾驶招商局轮船出洋,驰往英国。
朝廷刚刚照准该折,李鸿章又接到军机处密寄,言称福建巡抚刘铭传,奏请筹款在省内试办铁路,着李鸿章、刘坤一按照折内所陈各款,悉心筹商妥议具奏。密寄的后面,附有刘铭传的原折。
其实,刘铭传奏请在省内试办铁路,也是李鸿章早就交办的事。早在李鸿章与威妥玛交涉马嘉理一案时,正是上海淞沪铁路发生命案的时候,李鸿章曾将此事写信告诉了正在台湾督办防务的刘铭传,并盛赞铁路乃便民用途者,为天地自然之势,并邀刘铭传俟滇案办结后,一同到上海观看,以为日后仿制。
可惜好景不长,英国出款建造的这段铁路连同火车,不久便被大清全盘收购,将铁路拆毁,火车抛入江中,直把个刘铭传气得连给朝廷上了三个折子,论说此事。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福建巡抚丁日昌回籍养病,李鸿章密荐刘铭传署理福建巡抚,上准。
与其说是刘铭传奏请在省内试办铁路,不如说是李鸿章假刘铭传之手在办这件事情。所以,军机处筹议此事的密寄到后不及十日,李鸿章就拜发了《妥议铁路事宜》一折,谈铁路的三大好处:一、便于运输,能及时把矿产运出去;二、速度快,节省时间;三、利国利民。折曰:
“伏思中国生民之初,九州万国自为风气,虽数百里之内,有隔阂不相通者。圣人既作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自是四千余年以来,东西南朔,同轨同文,可谓盛事。迄于今日,泰西诸国研精器数、创造火轮、舟车环地球九万里,无阻不通,又于古圣所制舟车外,别出新意,以夺造化之工,而便民用。中国仿造轮船亦颇渐收其益。盖人心由拙而巧,器用由朴而精,风尚由分而合,此天地自然之大势,非智力所能强遏也。查火轮车之制,权舆于英之煤矿,道光初年始作铁轨以约车轮,其法渐推渐精,用以运销煤铁,获利甚多,遂得扩充工商诸务,雄长欧洲。既而法、美、俄、德诸大国相继经营,凡占夺邻疆,垦辟荒地,无不有铁路以导其先。迨户口多而贸易盛,又必增铁路以善其后,由是欧、美两洲六通四达,为路至数十万里,征调则旦夕可达,消息则呼吸相通……即如日本,以区区小国,在其境内营造铁路,自谓师西洋长技,辄有藐视中国之心……盖处今日各国皆有铁路之时,而中国独无,譬犹居中古以后而屏弃舟车,其动辄后于人也必矣……盖先办一路,虽于中国形势尚偏而不举,然西洋诸国五十年前亦与中国情形相等,惟其刻意营缮,争先恐后,故有今日之气象……再中国既造铁路,必须自开煤铁,庶免厚费漏于外洋。山西一带煤铁矿产甚富,苦无殷商以巨本经理,若铁路既有开办之资,可于此中胜出十分之一,仿用机器洋法开采煤铁,即以所得专供铁路之用,是矿务因铁路而益旺,铁路因矿务而益修,二者又相济为功矣。”
折子火速递进宫去。慈禧太后展读之下,不由莞尔一笑,说道:“刘铭传他懂什么呀?我就知道这是李鸿章的主意,准了罢。”
圣旨很快下到福建巡抚衙门。刘铭传接旨之后,自是欢天喜地,转天就着藩司挂牌委了一名候补道专办此事,又函告李鸿章,请李鸿章派人出洋采购铁路材料及购买火车等事。
李鸿章忙电告驻德兼署驻奥、意、荷四国公使李凤苞办理此事。
李凤苞接电不敢怠慢,立即与德国火车制造商洽谈,很快达成协议。一个月后,福建巡抚衙门购买的火车头由德国装船启运回国,厂家提供的技师、机手等多人随行。船抵福建码头,刘铭传一面安排款项,一面就下令大兴土木,开始筑路铺轨;火车头则被停放在码头上,委专人看管。
只可惜刘铭传此举并不为当地百姓所理解,更有乡绅蛊惑说挖地铺轨,破坏了风水,泄了地气,子孙要遭大殃。于是,铁路铺成一段,夜间准保便有成群的百姓自发将其毁掉,并将道路恢复原形,拆下的铁轨则被抛入隐蔽的水中,声称去喂王八,令官府无处打捞。
很快,停靠在码头的火车头也开始倒霉:先是被人遍体浇上狗血,洒上粪便,后来便开始打杀看管此车的差人,终至于无人肯奉此差。
刘铭传费了大力气筹措来的上百万两白银,就这样白白打了水漂。
刘铭传筑建铁路以失败告终。消息传来,李鸿章感慨万端,无可奈何。他在不久后写给国学大师——时任衡州船山书院山长王闿运的信中叹道:
“处今时势,外须和戎,内须变法。若守旧不变,日以削弱,和一国又增一敌矣。自秦政变法而败亡,后世人君遂以守法为心传。自商鞅、王安石变法而诛绝,后世人臣遂以守法取容悦。今各国一变而变,而蒸蒸日上,独中土以守法为兢兢,即败亡灭绝而不悔。天耶?人耶?恶得而知其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