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十月二十日,李鸿章从英国订造的两只二十六吨位的兵船,缓缓开抵天津,经办人赫德也同船到达。李鸿章派随员会同总理衙门派来的差官,及福建船政局派过来的两名技师,对两船逐一验审,均合乎订造要求。李鸿章为这两艘船取了威武的名字,一为龙骧,一为虎威。
同日,大清驻美公使馆成立,诏陈兰彬为公使、容闳为副使。陈兰彬随后又奉旨到日本、秘鲁二国设立公使馆,公使一职均由陈兰彬兼署。同日,淞沪铁路火车轧人一案也有眉目,经威妥玛与总理衙门协商,大清国决定出资五十万两白银,将英国建成的这段铁路连同火车一同收购。协议达成后,铁路被拆毁,火车则被沉入海中。
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被气得捶胸顿足,却又不敢道半个不字。淞沪铁路一案的最终结果,变成了外国人的笑柄,也变成了中国人的耻辱,被留在了那个年代里。
到了年底,由李鸿章、丁日昌联衔奏请的“请派闽厂学生学习”一事诏准。很快,从福州船政学堂挑选出的几十名优秀学生,由道员李凤苞带队,登船分赴英、法等国,学习西洋兵船的制造驾驶之方。这是大清开国以来派出去的第一批学习现代海战的留学生。
这一年大清的塞防,也取得了明显的成效。这主要体现在左宗棠收复新疆上。只几个月的光景,左宗棠便指挥老湘军统领刘锦棠等前敌将领,打垮占据南疆全部、北疆大部分地区的阿古柏侵略军。阿古柏自杀,其子伯克胡里率残部退入俄境。南疆全部收复,北疆只剩下了伊犁九城尚在俄国人手里。
朝廷于是下旨着崇厚赴俄都圣彼得堡,组建驻俄公使馆,以便交涉此事,同时诏授总理衙门章京邵友濂为公使馆参赞,随行入俄。
本年,淮军将领督办台湾防务的刘铭传,按着李鸿章的意图,在台湾筹建基隆煤矿。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七月,李鸿章奏请开采科尔沁铅矿。
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正月,五十六岁的李鸿章因“督办海防、兴办洋务、办理外交等项成绩卓著”,被朝廷破格赏加太子太傅衔,人们对他的称呼自然由“李中堂”、“李爵相”、“李相国”,上升到“李傅相”。
这时,远在法国巴黎的驻英、法两国公使郭嵩焘,因与副公使刘锡鸿互相参奏,致使公使馆无法正常办理业务,被朝廷撤任,勒令回国归籍养疾。刘锡鸿虽也被一同召回,但回国后不久即恩赏二品顶戴实授光禄大夫,成了京堂。
同日,朝廷诏太常寺少卿曾纪泽为英、法两国公使,陈远济、黎庶昌二人分任驻英、法两国公使馆参赞。郭嵩焘到国外不足两年,只因副公使是刘锡鸿而非许钤身,其结果竟被李鸿章不幸言中,终于还是落了个撤任、勒令归籍的下场!所幸接任者也是个深通西学之士,李鸿章心稍安慰。
你道曾纪泽是何许人也?
曾纪泽字劼刚,籍隶湖南湘乡,是已故大学士曾国藩的长子。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由二品荫生补户部员外郎,光绪三年父忧服除,袭侯爵。曾纪泽初入私塾,以学习中国传统文化为主,兼习诗词,后又潜于西学,拜洋人为师,攻读英语,二十五岁即与英国传教士伟烈亚历、中国数学家李善兰合作,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翻译成中文,名重一时。他通过阅读西学原著,了解了许多西方各国的状况,成为当时唯一对欧洲有着深刻了解的官宦子弟。他可以直接用英语与洋人对话,还能用英文写作,在晚清时期,实属难得,堪称凤毛麟角。
曾国藩生前,李鸿章与曾纪泽就已单独交往;曾国藩去世后,二人的关系更加紧密。尤其是曾纪泽丁忧期间,李鸿章几乎每有洋务中的疑难之事,都急函请教。
曾纪泽能够接任驻英、法公使,正是李鸿章向朝廷密荐的结果。他想通过曾纪泽,多少扭转一下大清国在外交上的被动局面。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八月一日,在天津的直隶总督行馆的签押房里,李鸿章、盛宣怀、薛福成、许钤身四人正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商议着一件大事情。
李鸿章手抚胡须,面色凝重,不紧不慢地说道:“设立电报局这件事,老夫已然深思了几年。同治十三年,日本侵我台湾之后,老夫就与沈幼丹联衔奏请过,但因各位王公大臣极力反对,加之徐桐以死相谏,朝廷只好罢议。现如今,不仅西欧各国靠电报传送文字,连日本,也效而行之。曾劼刚使西前,曾反复陈说电报之利,电报之效,几乎一日可达万里,吕布的千里驹也无法与之相比。
“老夫在上年于大沽北塘海口炮台和天津之间试设了一段线路,号令一下,竟然顷刻便到,好不神速。眼下,我北洋水师后续订造的十只兵船已由德国、法国启运,北洋水师即可成军。老夫以为,电报局一事,不能再拖了。这件事,老夫准备让你们三个人分头去办,由杏荪主持大局。要先和英国的大东电报公司谈,还要和大北电报公司谈。方法哪,老夫已经想好了,还采用轮船招商局的老法子,官督商办,资本由商家认股,不足部分,由海防经费里补齐。你们三个先分头张罗一下,有了眉目,老夫再向上头请旨。老夫年届花甲,官已做到极品,该满足了。老夫已打定主意,等这件事办成功,老夫就告老还乡,回原籍去了。古人云:‘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人生在世,不可贪得无厌。”
盛宣怀笑道:“傅相真能讲笑话,您老此时正如红日方出,朝廷正需您老办些事情的时候,您老想图安静,朝廷也不能答应啊!”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老夫为大清办的事情也够多了,该歇一歇喘口气了。”李鸿章说着,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道:“这是郭筠仙回到湘阴后,给老夫写的信。我大清的有些事情啊,想想也让人心寒。你们可能还不知道,郭筠仙船抵长沙时,码头上冷冷清清,不要说巡抚,连首县都不肯出来迎接他。说什么他给湖南丢尽了面皮,还说他读了圣人书,偏要去勾结洋人!试问,郭筠仙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我大清好啊?筠仙的使西日记被总理衙门刊刻发行后,徐桐竟然尽购该书以焚之,还有那个混蛋编修何金涛,竟然昧着良心上奏朝廷,说筠仙有二心于中国,欲对英国臣事之。李鸿藻也跟着起哄,逢人便对筠仙诋毁,再三恳请上头将筠仙撤任治罪。否则,筠仙的日记能被禁刻吗?”
薛福成这时道:“郭星使被撤任并没被召进京师问罪,这总算保全了他老的体面。”
李鸿章抚须说道:“若将筠仙问罪,先要问罪于老夫。筠仙只是说说西国的事情,并没有做什么,老夫却一直在做西人做过的事情。其罪孰轻孰重?老夫所做的一切,遗臭万年或是扬名千古姑且不论,大清国若无老夫能有现在这种气象?老夫不相信!恐怕你们三个也不会相信!好了,不说了,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老夫有时候啊,就想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说憋得慌。说呢,又不能对外人说,只能和身边的人说。咳!人老了,有些话憋不住了。”
盛宣怀等人下去后,当日便乘船奔赴上海、广州等地,张罗成立天津电报局的事。同月十二日,李鸿章因为湘军霆字营马队购马一事,上《霆军请拨官马》一折,该折的后面附《请设南北洋电报》一片。
《请设南北洋电报》讲了三点电报的好处:一、两地之间无论相距多远,瞬息之间可以互相问答;二、电报使用暗号,断无漏泄之虑;三、一旦有事,能迅速调兵遣将,不致贻误;四、电报比驿站省费。
该片递进宫去,自然又引起在京王公大臣及百官的议论,久议不决。李鸿章候旨不到,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乘车进京,面见恭亲王。
恭亲王此时早已无了上几年的风采,遇事不敢决断,见了慈禧太后也不敢大胆进言,几乎是慈禧太后说什么,他便办什么,一点不敢出格。此次也是这样。李鸿章一到,他却一句话不说,领上李鸿章便直趋宫门。
李鸿章心里清楚,恭亲王自从同治四年被罢去议政王封号以后,他已经从鬼子六变成了傻子六,一切军国大政,他只会往慈禧太后那里一推了事,从不肯多说一句话。
李鸿章心里便存了不祥之感,脑海倏地闪现出皖省人的一句老话:牝鸡司晨,终非吉兆。见了慈禧太后,李鸿章只得又把设立电报的种种好处讲述了一遍。
慈禧太后听完,沉吟了许久,忽然便问起从西国购船的情况。李鸿章只好一一照答,但他始终也没有从慈禧太后的口里讨出一句实话来。
李鸿章无心在京里居住,连夜出城赶往保定。坐在车里,他只觉一股寒意阵阵向他袭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朝廷肯出五十万两白银买下西人制造的一段铁路、一座火车头,然后拆毁抛入江中,却不肯出十八万两白银设立一座电报局!更让他不解的是,恭亲王虽非议政王,但终归还是军机大臣与总理衙门大臣领班,他老竟在慈禧太后面前,除了会说是,全无二话!一贯敢说敢做的恭亲王变成了这个样子!军机大臣宝鋆、景廉、王文韶、李鸿藻四人怎样呢?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鸿章想着想着便在车里睡着了,直到车进保定,他才不很情愿地睁开眼睛,此时周身越发冷得厉害,上下牙竟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