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折子与威妥玛的信件火速递进宫去,慈禧太后看后又是一惊。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一面着军机处给威妥玛所经之处各地衙门下旨,着地方官员但见威妥玛船只,无论如何,要进行劝阻,并向威妥玛言明,只要该使同意,总理衙门将另派大臣与之重议,一面把恭亲王等一班王公大臣们召来,拍桌子破口大骂,足足发泄了一个时辰才止。
恭亲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徐桐也无了往日的能耐,躲在沈桂芬的后面,一动也不敢动。
京师一连几日人心惶惶,仿佛第二天就有洋人打进来。
在天津的李鸿章,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折子拜发的当天,他就派人给远在上海的赫德急函一封,恳请赫德能在此危急关头,出面调停此事。赫德自然很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因为他这样做,既能讨好中国,又能讨好英国。赫德接到李鸿章信的当日,便乘船迎头来见威妥玛,欲行调停之事。
其实,大清国及李鸿章等人,并不知道此时英国国内的情形。此时的英国,正值在土耳其问题上发生国际危机的时候,根本无暇东顾。威妥玛一行行至烟台的时候,便接到了英国首相德比的训令,训令要求威妥玛从速解决云南问题,勿庸回国请旨。
威妥玛接到训令着实被吓了一跳,很是进退两难,只好着令该船先行停靠在岸。这时,恰巧有口岸办事官员五品衔员外郎刘锡鸿,知道英公使威妥玛到此,便忙登船来拜。
礼毕归座,刘锡鸿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转述了一下朝廷的旨意,恳请威妥玛能在此宽住几天,希望可以重开谈判,并特别强调,如威公使能答应下来,朝廷立即酌派大员专办此事。
威妥玛听了这话,无异于绝处逢生,当即一口应允下来。刘锡鸿听了这话,马上便将威妥玛一行人接下船来,请进驿馆住下。随后便连夜上奏朝廷,一为言明此事,请朝廷速派大员来此,一为表功。威妥玛住下不及两日,赫德也来到烟台。
赫德见过威妥玛后,马上给李鸿章去函一封,称:“听威大臣口气,英国实在看此事甚为要紧,恐不肯从权轻易了结。”赫德最后又威胁道:“西国情形现为土耳其事日有变动,英国朝廷愿趁此机会叫别国看明白,该国力量既能在西洋做主,又可在东方用兵,随意办事。”
赫德信至天津,朝廷的圣旨也跟着递进行馆。
旨曰:“本日据山东巡抚衙门奏称,威妥玛一行行抵烟台,烟台口岸衙门刘锡鸿奉旨前去探问,言明朝廷欲派大臣与该使重议马嘉理一案。该使初尚不允,后经刘锡鸿反复劝说,始方应允,但须派全权便宜行事大臣来此,才可商议等因。着李鸿章为全权大臣,驰赴烟台与该使商办云南一案。该大臣久历外交,深谙西人性情,可便宜行事,免生他变。钦此。”
李鸿章接过圣旨许久不得其解,他身为大清堂堂首揆,没有留住威妥玛,更没有说服威妥玛“从宽计议此事”,一个小小的烟台口岸委员,不仅把威妥玛留下了,而且让威妥玛重启商谈之念!这刘锡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如何这般了得?
李鸿章当时便打定主意,自己到了烟台,倒要先去见一见这个刘锡鸿,如确系能员,定当狠狠地保举他一下,以资鼓励。
李鸿章接旨不久,又相继收到俄、美、法、德、奥等国驻京公使的来信。在信中,众公使众口一词,均提出愿意出面调停此事。李鸿章自是大喜,去函表示欢迎。
去烟台之前,李鸿章奏调总理衙门行走郭嵩焘,赴烟台帮同办理此事。旨准。李鸿章与郭嵩焘约期在天津会合,共赴烟台。郭嵩焘如期赶来后,李鸿章马上选派翰林院编修黄彭年,户部主事钱英增,道员许钤身、朱其诏,直隶州知州薛福成,知县徐庆铨、诸可权等人做随员,又从津海关道衙门选了两名英文翻译带在身边,调招商局丰顺轮船,福建船政局镇海、琛航二船为行具,直趋烟台。
船抵烟台口岸,自有山东巡抚丁宝桢带着一应随员在此迎接。见礼毕,李鸿章对丁宝桢道:“丁抚台,您老不在省城喝茶,跑这做甚?”
丁宝桢答道:“相国出行,山摇地动,下官在省城,怎么能坐稳板凳吗?”
李鸿章一拉丁宝桢的袖口道:“好了,您老哥别耍贫嘴了,您快说出来,哪个是刘锡鸿?您老身边有此能员,老弟怎么竟一丝不知?”
丁宝桢用鼻子哼了一声,随后才用眼望着人后的一个猥琐的男子道:“那不就是他吗?中堂若喜欢,现在就可以调在身边。”
李鸿章点了点头,小声道:“饭后,您让他到驿馆来一下,老弟要问他几句话。”丁宝桢点一下头。
一行人乘上轿子,浩浩荡荡离开码头,向城里行去。
晚饭后,丁宝桢正陪着李鸿章、郭嵩焘二人在房里说话,刘锡鸿按丁宝桢预先的吩咐,持手本来给李鸿章请安。刘锡鸿进得门来,对着三人施行了大礼,然后便两手垂着,站立在一边,等候问话。
李鸿章细看刘锡鸿,五十几岁的年纪,一双小眼睛,配着个扁平鼻子,下巴上有几根鼠须,脑后垂根不甚粗壮的辫子;中等身材,五品顶戴,官服有些破旧,穿一双崭新的官靴,颇有些不伦不类。
李鸿章笑了笑,开口说道:“你就是刘锡鸿吗?”
刘锡鸿忙道:“正是下官。”
李鸿章道:“刘锡鸿啊,老夫想问你几句话,你要据实回答。老夫在天津行前,上海道冯焌光函禀,英人在上海筑造铁路成功,火车已可通行,但我华人却将其视为怪物,有人竟然在火车开动途中,向其泼洒狗血等秽物,还有人顶着狗血盆,横卧铁轨之上,以致该车启动不足三天,便轧死百姓十数人。这件事,冯道正在上海,奉旨与英人交涉。老夫来此,与威妥玛办滇案的同时,也要与威妥玛谈这件事。刘锡鸿啊,你要从实回答老夫的问话,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刘锡鸿眨眨眼,朗声道:“回中堂问话,下官以为,所谓火车云云,不过是西人行使的妖法。此法虽不足惧,但要破它,恐非一般狗血所能降服。下官适才,在肚里思量出一个好法子,比一般狗血不知强上多少倍,妖物见了下官配制的法宝,定然魂飞魄散,不能前行一步。”
李鸿章忙问道:“哦?你竟然会配制法宝?你且讲来,你的法宝是如何配制的?”
刘锡鸿答:“下官的舍下,养有一条白毛大狗,其性不知比西人凶悍多少倍。若将此狗一刀斩杀,取其血,配上妇人行经之血,对准妖物迎头泼去,妖物岂能不怕哉?若被妖物所害,实属法术过低之故。请中堂大人细细察之。”
李鸿章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又问道:“刘锡鸿,你还真是个有见识的人。老夫若保举你为上海道,你将怎样做呢?”
刘锡鸿高兴地答道:“中堂大人当真保举下官升授为上海道,下官就养上一百条白毛大狗,再让属官去乡间收满一大缸妇人行经之血。下官到了任上后,但凡见有西人器物,下官就给它泼上一水瓢。用不上一年,西人休想在上海活命,统统滚出上海。下官敢向中堂保证,上海从此再不会有一件交涉出现。总署和大人,也不会再因为洋夷上火了。”
李鸿章笑了笑,忽然问道:“刘锡鸿,老夫现在问你,威妥玛来到烟台,你可是提着狗血把他留下的吗?”
刘锡鸿答道:“下官回中堂的话,威妥玛到烟台时,并未下船。下官本想不去见他,但因圣旨在前,下官又不能不去见他。去见他时,下官不仅未拎狗血,连妇人行经之血也未备有。但威妥玛听了下官的话后,并没有让下官多说什么,他也没有同下官饶舌,便一口答应了。下官适才在想,若下官当真提了白毛狗血去泼他,说不定,他就不敢再向朝廷提东提西,大人或许就不用辛苦这一趟了。下官适才所讲,俱是肺腑之言,请中堂明察。”
李鸿章未及讲话,郭嵩焘这时冷笑道:“刘大人,你适才所讲之话,本官倒有些怀疑。本官现在问你,你当真用狗血去泼威妥玛,你不怕他用火枪把你打死吗?”
刘锡鸿轻蔑地哼了一声,道:“郭大人,您老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下官当真用狗血去泼他,他还会去掏什么火枪吗?他早化成一摊泥了!”
李鸿章不得不摆摆手道:“刘锡鸿啊,你先下去吧,老夫总算不虚此行。”刘锡鸿只得施礼退出。
郭嵩焘气愤地对丁宝桢道:“丁抚台,您老手底下怎么有这么个现世活宝?本官真不敢相信,威妥玛能听他的一派胡言?”
丁宝桢笑道:“筠仙哪,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刘锡鸿,他上年进京引见,听说徐桐一连请他吃了三顿饭呢。徐桐这人的眼眶子高着呢!我们这些人,包括中堂大人在内,他何曾用正眼瞅过?”
李鸿章这时道:“丁抚台啊,刘锡鸿这个人哪,您还是把他调离海口远些好。海口是洋人的必经之地,当真有一天他心血来潮,把他家的那条白毛大狗斩杀了,提着狗血去和洋人拼命,不是给您和朝廷惹麻烦吗?”
丁宝桢道:“中堂尽可放心,下官已经保举他进京引见了,这一两日他就要离任进京。说不定,徐桐能把他留在京里做他的五品员外郎。设若他当真又回了山东,下官一定把他弄到府衙里,不准他参与口岸的一点事。不过,下官听说,这刘锡鸿口里虽然恨洋人恨得很,他在口岸这几年,对过往的洋人,还是很小心的。
“看样子,他还是怕洋人手里的枪炮。对了,下官还有一事要向中堂禀报,就是中堂和郭大人到的前一天,俄国驻京公使、美国驻京公使、法国驻京公使,还有德国的公使,都到了烟台,说是来度假的。下官想,他们莫非是受了威妥玛的蛊惑,来为他助威的吧?”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说道:“在天津时,威妥玛曾对老夫亲口说过这样一句话:‘设若有别国使臣出面为之调停,我不能准;唯照我的主意行事。’照此话分析,他不大可能邀请别国公使参评此事。”
李鸿章说到此,起身走了几步,忽然问郭嵩焘道:“筠仙,明儿是万寿节吧?”郭嵩焘点头道:“正是。”
李鸿章道:“丁抚台,借着万寿节的由头,您老茶罢去安排一下,把烟台现有的几艘大兵船,调到一起演操,老夫请威妥玛与各国公使都来阅看。操罢,就在兵船上举行酒会,老夫要借机看一下各国的动静。若各国公使并非威妥玛所请,老夫正可利用此机,孤立一下威妥玛,防他过多地要挟。你们以为如何?”
郭嵩焘道:“中堂此计甚妙,可谓一箭双雕。”
丁宝桢道:“下官在想,设若各国公使确系威妥玛所请,我们这场花费可就不值了。”
李鸿章哈哈笑道:“这场花费,老夫自有办法,不会用你山东一两银子就是了。您哪,在地方上久了,是不知外交上的险恶。有些时候啊,你花出去一两银子,能为朝廷省下百两银子。外交和打仗一样,打仗讲究的是计谋和器械,外交讲究的是计谋和国力。你国力强呢,你就占上风;你不如人呢,人家就占上风。咳!一言难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