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争论整整持续了半年之久,才使朝廷渐渐倾向了左宗棠的论断:“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两者并重。”
朝廷给左宗棠下旨态度鲜明地指出:“左宗棠奏海防、塞防实在情形,并遵旨密陈各折片,览奏均悉,所称关外应先规复乌鲁木齐,而南之巴、哈两城,北之塔城,均应增置重兵,以张犄角。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于海防未必有益,于边塞大有所妨。所见甚是。至海防之饷,据称始事所需与经常所需无待别筹。综计各省设防,事属经始,需款较巨。若仅将购船、雇船之费备用,短缺尚多。此则宵旰焦思,而尚待与各省疆臣共相经画者也。”
军机处同日又下给李鸿章廷寄一道,让他会同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李宗义、福建巡抚丁日昌、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等人,筹划加强海防之事。
李鸿章接到军机处的廷寄,未置一言,许久叹息了一句:“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两者并重。如此一来,只怕一样也办不好,只能大举外借洋债了!”李鸿章说这话时,时令正交十一月,天气正一天天地变冷,总督衙门的各办事房已经摆上了炭火。
借洋债付重息,是李鸿章倡办洋务以来最感头痛的事。尽管在大借洋债创办洋务的过程中,他捞到的好处让许多王公大臣为之眼红,但他仍想把洋债的数额压到最低点。他提出的将塞防之饷移于海防,主要也是出于节饷的目的,其他倒在其次。
如今,朝廷既然定下了塞海两防兼顾的方针,他自然没话说,只能把直隶的一些地方性事务交给布、按二司及分守巡道去打理,自己则全身心地赶到天津,会同盛宣怀等一起,一边和各国商量借款,至于对大量商借洋款朝廷能否同意,李鸿章尽管早已奏请,但仍无十分的把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边同沈葆桢函商购买丹麦国铁甲船的事。
关于沈葆桢所提之丹麦国要出售的这艘铁甲船,是日意格在丹麦与沈葆桢之间牵的线,说穿了是日意格拉的生意。日意格向沈葆桢报出的价格是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缺一文都休想成交。
沈葆桢自己不敢做主,便函商于李鸿章,让李鸿章拿主意。李鸿章去函告诉沈葆桢,日意格其人不甚可靠,让沈葆桢不妨拖些日子。
恰巧这时,丹麦国公使拉斯勒福要到烟台去办公事,正好路过天津,李鸿章得到消息后,便忙带上陈钦与盛宣怀二人赶来与他相见。
闲谈中,李鸿章从该公使的口中探出,该国要出售的这艘铁甲船,是小号船,原购自美国,当时花费约值大清白银八十万两。该船现已服役四年,折旧以后,约值大清白银五十万两至六十万两之间。
拉斯勒福又言称,法国有购此船意向,正委托日意格与该国外务部洽谈。李鸿章一听这话很是吓了一跳。与拉斯勒福辞别后,他马上派人紧急给沈葆桢去函一封,坚决阻止此事,并告诉沈葆桢:“日意格果真不可靠,以后但凡购船购物等事情,均不能委他去办。”
李鸿章最后又密嘱沈葆桢,寻机辞退日意格。
沈葆桢也是曾国藩幕府造就的人才。沈葆桢字幼丹,福建侯官人,道光进士。授编修,迁御史。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任江西九江知府,随曾国藩管营务,后经曾国藩保举累官广饶九南道、署江西巡抚。左宗棠由闽浙总督转补陕甘总督,怕福建船政局中途停办,行前,特密保沈葆桢继任福建船政大臣。按清朝规避制度,官员不可在籍隶省任职,但考虑到沈葆桢素有清名,又肯任事,朝廷于是破格允准。
沈葆桢官声颇好,比较受人尊重。这一则是他自己争气,为官比较廉洁,一则也多少借了他岳父林则徐的光。
见过拉斯勒福的第二日,李鸿章又接到留美学习监督容闳从美国发来的快函。
容闳在函中先向李鸿章汇报了一下留美学生入学及学习的情况,然后又通报了同赴美国的陈兰彬,遵旨作为大清的全权大臣,赶往秘鲁去交涉秘鲁国虐待华工的事。
容闳最后才向李鸿章讲了一下美国造船厂的情况:“该船厂所造未成之大号铁甲船一艘,预售价约合大清白银一百七十万两。容闳赶到船厂时,船厂却申明,大清国若想购买此船,需另派员与之签约或由大使签约亦可,留学监督官员却不能代劳此事云云。”
李鸿章读过容闳的信,不由对陈钦、盛宣怀二人发感慨道:“老夫已两次上奏朝廷,请求向与我通商和好之国派遣常驻公使,朝廷一直不议此事。同治十年,岛国日本与我大清初议条约,老夫就曾与恩师曾爵相,联衔上书总理衙门,中国应派员驻扎日本,管束我国商民,借探彼族动静,冀可联络牵制,消弭后患。
“如今想来,当初总理衙门重视此议,当真在该岛国设立公使馆,日本发兵侵台,我公使当能预为辩阻,设若辩阻不成,也可于该国发兵之后,与该国天皇及有关大臣面折廷争,不是比在我京师议办更好吗?何至于要花五十万两白银!”
盛宣怀这时道:“郭大人已充总理衙门大臣,若大人此时再上折请办此事,总理衙门或许就能允准呢!”
陈钦接口道:“杏荪所言不错,大人不妨再上一折,就着购船这件事,重提此议。”
李鸿章沉吟道:“总理衙门虽是恭亲王领班,慈禧太后实际信任的是李鸿藻。李鸿藻这个人,是清流派首领。有些事他办得好,有些事他办得就不好。据老夫所知,皇上亲政议修圆明园一事,第一个上折力持不可的,就是他。他上的折子,恭亲王同老夫讲了一下,其中有这样一句,颇有说服力:‘不应虚靡帑糈,为此不急之务。’若没有他这话,慈禧皇太后的念头,肯定不会转得那么快。但李鸿藻不太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一直对派员出去常驻外国这件事有异议,认为是空耗饷粮,多此一举。李鸿藻做过帝师,名头大,两宫对他的话还是入耳的,有时恭亲王都拿他没办法。我大清要办成一件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说到此,李鸿章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不管怎么样,老夫也要和他争一争。老夫就从购船这件事上入手。杏荪哪,你明儿替老夫跑一趟上海,去见一见赫德,探一探他的口风。一哪,看看英国的船价,顺便再接触一下那几家外国洋行,谈一谈借款的事。左季高想借多少洋款先不去管他,这购船一事啊,却是不能再耽搁了。陈道啊,你明儿也在天津着手办这些事。老夫这几日要想想上折的事。薛庸盦丁忧回籍了,黎莼斋也告假回乡养病了。有些稿子啊,就要老夫亲自起了。”
盛宣怀道:“大人,衙门里不是又添了三个文案吗?”
李鸿章摆摆手道:“他们是新手,一时还领会不了老夫的意图。这用人和做事一样,熟了就是宝啊!”
李鸿章在天津一住就是月余,直等到盛宣怀从上海赶回来,他才回到保定。到保定休养了几日,他便给总理衙门上了欲借洋款购兵船的折子。折子拜发的当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便由京师传进保定:同治皇帝宾天了!
李鸿章手捧着廷寄,脑海却一片空白,心里说不出是忧还是喜:这个自大清国开国以来最混蛋不过的小皇帝,亲政不及一年便撒手尘寰了,步他之后登上皇帝宝座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同治年轻无后,慈禧会把皇族里的谁推上来呢?两宫此后是卷帘还是照旧垂帘?如果卷帘,恭亲王能不能摄政?国丧期间,这船买得成还是买不成?
李鸿章一想到这些,就恨不能自己把自己按翻在地狠狠地踢上几脚。自己这不是混蛋吗?要么早几天递这个折子,要么晚几天递这个折子,偏偏不早不晚,赶这么个当口递折子。
这个时候递折子,你让谁去看?国丧已经是大事,加上皇上无后,要想办法给大清国找出个新皇上来。新皇上定下来后还不算完,下面又是登基、议年号,这一套程序走完,没个三五月根本办不下来。
李鸿章强打起精神吩咐人传文下去,让各衙门依例设灵哭祭,他则连日上折,依例吁恳进京叩谒梓宫(皇帝的棺木)。
李鸿章私下设想,同治帝是慈禧太后唯一的儿子,如今英年早逝,作为母亲的慈禧太后,心里不痛死才怪。女人三大不幸:青年丧夫,中年丧子,老年无养。慈禧太后年纪不大,已摊上了两个。李鸿章一会儿替慈禧太后惋惜,一会儿又替大清国着急。
一连几天,李鸿章办差吃饭全打不起精神,心情真是糟透了。
但慈禧太后并不像李鸿章想象的那样悲痛,当她得知儿子宾天的消息时,尽管也哭得呼天抢地,但很快就振作起来。她一面紧急传各主事王爷及在京的三品以上大员,进宫为皇上守灵,一面却让人单把醇亲王奕譞叫进自己的房里,商议让载湉进宫的事。
奕譞的子嗣也不是很旺,载湉是他和福晋唯一的儿子,另几个儿子均出自偏房。小载湉年仅四岁,是他和福晋的命根子。
慈禧太后静静地把话说完后,奕譞当时就跪倒在地,先是拼命地磕了一阵头,许久才迸出一句:“奴才谢太后抬举。太后容禀,载湉他才四岁,不大懂宫里的规矩。奴才怕载湉进宫后,惹太后生气呀!”奕譞话毕泪如雨下。奕譞这后一句话,分明是有些舍不得儿子。
但慈禧太后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她冷着脸子说道:“这件事啊,就这么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哪。你回去后,跟福晋言语一声,选个日子就把他送进来吧。”奕譞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管点头称是。
慈禧太后最后又说道:“你呀,是亲王,不是一般的大臣。不要一说话就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得稳重点儿。去吧。”奕譞一脸泪水地从里面爬出去。
慈禧太后随后把恭亲王传进来,先通报了一下载湉即将进宫的事,又吩咐道:“还按老规矩办吧。让军机处拟旨下去,晓谕各地督抚,一律不准离任进京。”
恭亲王小声问道:“太后,国丧期间,折子还往宫里递吗?”
慈禧太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宾天了,我们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照递!”恭亲王一边往外退,一边在心里骂道:“这个狗女人,她真是铁石心肠!儿子都死了,她还能看得下去折子!祖宗创下的这份基业,早晚败在她的手里!”
同治帝很快被葬进陵寝,小载湉跟着便被抱进宫来。慈禧太后先是把王公大臣召进宫来举行了一个过继仪式,宣布打这一天开始,小载湉就正式过继给文皇帝咸丰为子,然后便让军机处拟旨颁诏天下,由四岁的小载湉继承大统,改国号为光绪,定明年为光绪元年。
其实,这些是早就由王公大臣议好了的,礼部堂官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四岁的载湉自然不懂什么国政,只能读书写字,两宫太后自然接着垂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