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的当天,李鸿章先到江南制造总局走了一遭,见了见洋技师,问了一下做工情况,然后便由丁日昌陪着,到驿馆去歇息。
屋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丁日昌悄悄对李鸿章说道:“爵相,老相国的身子骨,看样子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他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李鸿章点头说道:“雨生,老相国放不下什么事,你不说本部堂也知道,是蒲安臣出使这件事,对吧?”
丁日昌道:“爵相所料不差,老相国担心,蒲安臣会给朝廷惹来什么麻烦。老相国同下官讲,再怎么说,他蒲安臣也是一个美国人。大清的事情,总要我大清自己说了算。委个外国人在外面招摇,这像什么话呢?”
李鸿章道:“这件事是恭亲王一手操办的,虽说太后点了头,但她毕竟不知外面的情形。恭亲王定准的事情,谁敢说什么呢?对了,本部堂托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这次在金陵,本部堂特意为经方的事情请教了一下劼刚。劼刚说,经方同洋人会话没有什么阻碍,笔力稍差些。”
丁日昌笑道:“下官正要说这事。经方大少爷的事,下官已经办妥当了,是制造局里的一位英国技师做的担保。先到巴黎见习学堂见习一年,然后转入正规学堂。这一二日,一应文书便能办齐。”
李鸿章点一下头道:“经方已是十四岁,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八股已到末路,经世致用才是当务之急。”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丁日昌便告辞出去,自去办自己的公事。李鸿章当晚便歇在驿馆。两个人口里的蒲安臣出使是怎么回事呢?
蒲安臣原本是美国外交官,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被派遣担任驻大清国公使馆公使,任职期间与恭亲王相善。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蒲安臣担任公使期满,美国另委派卫廉士担任公使。
这时,总税务司赫德向总理衙门提出建议,可否让蒲安臣出任大清国“办理各国中外交涉事务大臣”。赫德的理由是:“蒲安臣心性忠厚,又曾游历过西方多国,熟悉各国的情况。”恭亲王原本对蒲安臣就存有好感,如今经赫德一荐,他当即表示赞同,并马上向慈禧太后进言,希望成功。
慈禧太后原本就对外面的事情不甚了解,凡涉及西国,几乎是恭亲王怎么说便怎么办,极少驳复。此次也是这样。
恭亲王于是将蒲安臣留在京师,又从各地凑了几名五六品的官员,京官则有曾国藩折子中提到的志刚和孙家毂二人。志、孙二人均在国外游学多年,是京师有名的西洋通。志刚时任总理衙门章京,孙家毂是礼部郎中,很快便组成了大清国蒲安臣出访使团。
恭亲王为使这个使团受到各国的重视,又为蒲安臣特制了“钦差大臣”和“大清国办理各国中外交涉事务大臣”两颗印信,把个蒲安臣喜得几次在梦里笑醒。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蒲安臣率使团从京师出发,代表大清国访问美、英、法、普、俄等国,并于当年七月,在美国华盛顿与美国国务卿西华德签订了《中美续增条约》,无限扩大美国在华的侵略权益。
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四月,蒲安臣使团到达俄国,尚未进行正式访问,蒲安臣便于抵俄的第二天突发急症死去。使团于是不再成为使团,开始打道回国。
曾国藩当时并不知道蒲安臣已经去世,恭亲王与总理衙门知道消息也是在使团回国后。蒲安臣事件是恭亲王一生当中办得最愚蠢的一件事,不仅受到有识之士的普遍嘲笑,也让当时许多在华的外国人感到不解,认为这很幼稚。大清国的种种祸根,就是这样被一点一点埋下的。
李鸿章在上海耽搁了四十几天,把要办的事情全部办完,这才起程回天津。到了天津,自有一班官员迎候。他乘轿来到行馆,刚刚坐下,想喝口茶水歇口气,偏偏圣旨到了。
他急忙重新换上顶戴官服,亲自赶到大官厅接旨。
旨曰:“据曾国藩所奏,选派子弟出洋事宜,事关重大,着李鸿章速赴京师议事。钦此。”选派幼童出洋一事,朝廷这么快便有旨下来,这倒大出李鸿章的意料。李鸿章不敢耽搁,连夜赶往京师,当夜入住贤良寺。他此时并没有想到,紫禁城里正有一场大的辩论在等待着他。
翌日,刚用过早饭,总理衙门便派过来两名引路的差官。李鸿章简单漱了漱口,便乘上大轿,直接进宫。
宫门外,一溜排着十几顶绿呢轿子。轿夫们正凑在一起,讲着什么开心的事情,人群不时传来些笑声。李鸿章下轿,早有宫里的两名太监过来施礼问安,称:“奴才奉太后懿旨,在此恭候李大人多时啦。李大人,请随奴才进去吧,大人们都等着呢。”
李鸿章被太监一直领进两宫听政的养心殿。太监先去报信,里面很快响起一个“传”字。李鸿章低着头走进去,照例是双膝跪倒,先给皇上请安,然后又给两宫皇太后请安。
李鸿章爬起来后退到大学士行列立住,用眼偷偷看了看两旁。
大学士一边站着的是瑞麟、朱凤标、单懋谦、文祥。文祥虽是协揆,但却站在头里。官文于正月因病去世,倭仁于五月因病去世,依着老例,两个人空出的大学士缺分要半年以后才能递补。军机处一边站着的是宝鋆、沈桂芬、李鸿藻三人。礼部侍郎徐桐和大理寺卿潘祖荫站在一处。后面还站列了十几人,李鸿章没有看清面目,估计也是三品以上大员。大臣的前面站着的是三位王爷,依次是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礼亲王世铎。
慈禧太后这时说道:“你们已经吵了几天了,现在李鸿章来了,咱们再议一议关于选派幼童到西国的事。李鸿章啊,你与曾国藩、丁日昌联衔上的折子,你先说一说吧。有些事情啊,能办,咱就紧着办;不能办呢,咱也别拖着!”
李鸿章跨前一步,低头说道:“禀皇上、两宫皇太后,臣以为,西方各国强大,不唯船坚炮利,更有舆图、算法、步天、测海等均我所不及。现我大清虽设同文馆,又有上海广方言馆,又设有江南、金陵、天津三处制造局,福建还设了船政局,但这些仅能步西人后尘,无法学其精华。我欲强大,非学其精华而不能达到目的。想将西人现有之强国精华,真正窥探明白,非选派幼童深入其国学习不可。此种念头,并非督臣曾国藩、抚臣丁日昌与臣突发奇想,实已探究多年。请皇上、两宫皇太后明鉴!”
慈禧太后“嗯”了一声,尚未言语,礼部侍郎徐桐已跨前一步禀道:“禀皇上、两宫太后,臣以为,李鸿章适才所言,于情不符,于理有悖,实属荒谬之极!我大清乃堂堂天朝圣国,皇上及两宫太后恩泽四海,岂是小夷小邦君主所能及?如今夷人窜入我境,形同鬼怪现身,显其制器淫巧,不过张天师魔法一样,吓吓人而已,岂能视作常情?臣还有一比,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只猴子。臣恳请皇上、两宫太后明鉴,万不可被妖言所惑!”
李鸿藻未及徐桐把话说完,便腾地迈出一大步,朗声道:“禀皇上、两宫皇太后,圣人有云:君主当以德治国,臣子当以忠报国。我大清立国百年,拥有四方疆土,恩泽遍及四海,小夷小邦莫不急相朝拜,靠的就是一个‘德’字。圣人所谓厚德载物,此之谓也。务望皇上、两宫太后明察。”
一人未及李鸿藻退下,便从后面旋风一般地走了过来,当庭跪倒。
李鸿章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方知是内阁学士翁同龢。翁同龢大声说道:“禀皇上、皇太后,臣以为,曾国藩与李鸿章所请万不能答应。我大清立国百年,靠纲常维系至今。设若将幼童派赴西人那里,必沾染西人的匪盗习气,回来之后,性情定然大变,甚而坏我伦理,乱我纲常,其患更大于夷患。万望皇上、两宫太后三思!”
翁同龢是咸丰朝状元,笔下功夫自然好,谈吐也好,颇负盛名。他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让各位王公大臣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慈禧太后也愣怔了许久开言不得。文祥这时跨前一步,说道:“禀皇上、两宫太后,奴才也想说句话,请皇上、两宫太后恩准。”
慈禧太后点了点头,说道:“文祥,你说吧。你是怎么想的呀?”
文祥说道:“禀皇上、两宫太后,奴才以为,翁大人的话有道理也无道理。翁大人适才所言,幼童到了西国之后,必沾染西人的匪盗之习气,奴才以为翁大人言之有理。但翁大人又说,幼童到了西国之后,性情定然大变,甚而坏我伦理,乱我纲常,其患更大于夷患。
“奴才以为,翁大人此言不仅毫无道理,且近乎胡说八道。奴才想问翁大人一句,幼童尚未选派出去,你怎么就敢肯定,他的性情定然要大变呢?奴才亲眼所见,总理衙门章京志刚、刑部郎中孙家毂,两人都曾在西国游学多年,不仅学会了西国语言,还懂得许多西国的事情。性情不仅毫无改变,且极重伦常。否则,蒲安臣出使西国,朝廷怎么能偏偏选中他们两个随行呢?西国强大,已是不争的事实,这怎能同虚无界中的鬼怪相提并论呢?”
慈禧太后见文祥越说越多,不由笑着道:“文祥啊,你要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也无非还是那句老话,以夷制夷。不过呢,李鸿藻、翁同龢他们几个所说,也都有道理。咱们哪,还是慎重点儿好。防患于未然这句话,总是有道理的。”
文祥退下后,慈禧太后又说道:“李鸿章啊,陈兰彬和容闳这两个人到底怎么样啊?听人说,容闳很早就加入了美国籍,这个人可靠不可靠啊?”
李鸿章跨前一步低头答:“禀皇上、两宫太后,刑部郎中陈兰彬现在金陵制造局出任协办。该员久在曾国藩身边办差,与洋人广为接触,对洋事洋务颇为熟悉。容闳籍隶广东香山,打小便经人介绍,进入美国学堂读书。他回国后,先在广州美国公使馆、上海海关任职,后随督臣曾国藩办安庆枪械所,并受督臣曾国藩指派,到美国购买机器。现在江南及金陵、天津等处制造局的洋技师,均系该员从美国聘请。容闳因为熟悉西国的情形,办起事来颇为得力。现在江苏抚臣丁日昌要办的洋事,也都依赖于该员办理。请皇上、两宫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说道:“恭亲王啊,你带他们先下去议吧。皇上累了,我们也累了。告诉他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吵。有些事情,多议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李鸿章啊,你上次同日本订的通商条约,王公大臣们都很满意,皇上也很满意。你呢,就多往这方面上上心。直隶若没什么事,就多往京里走走。你是直隶总督不假,可你还是我大清的协办大学士啊。”
李鸿章点头称是,然后随在各大学士的后面退出来。到了门外,恭亲王拉了拉李鸿章的袖子道:“少荃,走,跟我回王府,本王要对你说些事情。”李鸿章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