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受命查处老熟人 第五十四节 犯事官员走后门

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二月,四十七岁的李鸿章升任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同年六月,朝廷下达新任务,要他跑一趟四川,调查四川总督吴棠被参贪污受贿的案子。

这让李鸿章左右为难,吴棠是他在安徽办团练时期的朋友,此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慈禧当年护送亡父灵柩回籍时还没有得势,吴棠就资助过她,慈禧一直将他视为恩人,掌权后刻意提拔,几年时间,吴棠便飞黄腾达,由县令升到四川总督。

面对这位昔日旧友加当下的官场红人,这案子怎么查呢?李鸿章思来想去,决定拖延一段时间再说。到了8月初,朝廷见李鸿章还没有动身,就催他立即出发。李鸿章知道不能再拖了,于是安排下属官员许钤身先行入川,探一探情况,不久,自己也启程进入了四川。

这天夜里,成都突起大雾,李鸿章没有出门,晚饭过后休息了片刻,就倚着床头在灯下翻阅《汉书》,许钤身一闪身走了进来,躬身道:“大人,门外来了一人,说是您老的一个远房亲戚,说是要见您老一面。下官不敢做主,特来通禀。”

李鸿章一愣,忙问道:“什么口音?”

许钤身道:“听上去,不是本地口音。像是京城人,又多少夹杂着些皖南腔。”

李鸿章披衣下床道:“你让他进来吧。说不定真是合肥来的老亲呢。”许钤身答应一声走出去,不一刻,一个身材矮胖满脸胡须的人走进门来,扑通跪倒,一边磕头一边把满脸的胡须摘下,口称:“罪臣冒死来见大人。只求大人放过罪臣,罪臣甘愿来生来世变作牛马供大人驱遣,也无半点怨言!”

李鸿章听声音洪亮,很是耳熟,不由走近一步,这才看清,来人是四川总督吴棠。他急忙扶起吴棠,道:“你老哥怎么扮作这副模样进来?这要传出去像什么话呢?你且把胡子戴上,不要让人看破。”

吴棠倒是听话,很快便把胡子安置得妥妥帖帖。

李鸿章看了看,便示意他坐下,随后喊了一声:“来人!”

一名差官很快走进来。

李鸿章正色道:“本部堂皖南的一个老亲来了,你去沏杯新茶过来。告诉许大人,本部堂不传,不许放人进来。去吧。”

差官答应一声走出去,不一刻便把新茶摆到吴棠的面前,口称:“您老慢用。”之后就退出去。

李鸿章这才小声说道:“你老哥有什么话,现在就讲吧。”

吴棠一听这话,又急忙跪倒:“罪臣冒死前来,不过就是想听大人一句真话,大人想把罪臣怎么办呢?盛贵与张登高两个烂乌龟,他们究竟是怎样同大人讲的?”

李鸿章小声道:“你老哥既然这么讲,老弟也不好再瞒你什么。其实,盛贵与张登高说过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老哥你做了什么。老弟奉旨前来,要办的也正是这事。你我同为总督,该回护的地方,老弟自然要回护,但你老哥却必须把实情讲出来。老弟知道了实情,孰轻孰重,自然分得出来。老弟讲的这些,老哥你明白没有?”

吴棠道:“大人容禀。其实罪臣做的这些事情,哪些不是别人做过的呢?”

李鸿章把他扶起来道:“你老哥这么讲话,老弟可不愿听。我们合肥有一句老话,叫做鸡有鸡道,猫有猫道,老鼠自有老鼠的路子。老弟现在就问老哥一句,你老哥此次入川,究竟用了多少夫役?费了多少轿子?收了多少应酬?像这些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你老哥千不该万不该,张扬得这么大!惹得都老爷连上三道参折,你让朝廷怎么办?”

吴棠坐下说道:“大人问起这事,罪臣到现在还在梦中。罪臣的家小,从扬州雇船而来,只是雇了两条大船,八百名夫役,外加二百名轿夫。沿途也只是收了少许的几两应酬,拢起来不到三千两。你说,这算个什么?”

李鸿章笑道:“老弟不想听这些。老弟只想知道,沿途衙门交到老哥手里的应酬究竟是多少?圣旨上说是十几万两,老弟经过一番访查后,得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数字。老弟一直在想,老哥做的这些,老弟该不该奏给上头呢?”

吴棠急忙道:“大人万莫听那些都老爷胡咧咧,这些人,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做,就出来琢磨整人。罪臣今儿同大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罪臣打京里出来,进川以后,确是收了几个应酬。大人也是做封疆的人,新官上任,地方上免不了要巴结,他一盆火似地送几个盘缠,做上宪的怎好驳他的情面?收了他的,他自然高兴;不收他的,他就睡不安稳,日夜想着这事,以为要撤他的委。你让罪臣怎么办呢?其实,罪臣又何曾就缺他这几两银子用?无非是让他心安罢了。”

吴棠说着打袖管里摸出一张纸来,往李鸿章的手里边递边道:“罪臣一共路过四个州、县,每个州、县都送了罪臣两千两的官银,一共是八千两,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请大人过目。”

李鸿章接过那张单子,用眼扫了扫,随口问道:“川省地处偏远,又连年遭灾,能拿出两千两,已经不少了。这且放在一边。老弟还有一事想向老哥请教,胡军门的驻防一军全行撤散是怎么回事?据老弟所知,川省近来并不安静,常有匪民闹事。老哥撤散防军,这事不是做得糊涂吗?”

吴棠挣起脖子道:“大人,难道这话也是圣旨上说的吗?这可不是冤枉吗?罪臣自到任以来,何曾撤裁过胡军门一兵一卒啊?”

李鸿章反问一句:“你老哥当真没有撤裁过驻防军一兵一卒?”

吴棠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是了,罪臣总算想起来了。那还是罪臣刚刚接印的时候,一次去看操,发现驻防军兵勇不整,又虚报过滥,便斥责了胡中和两句,着他把老弱病残裁遣掉,按实在勇数发饷。大概就是这件事了。”

李鸿章马上问一句:“那胡军门究竟办没办?”

吴棠答道:“办倒是办掉了一些,也不过三五十人的样子。”

李鸿章又问道:“老弟还有一事要请教,参折上还有一款,说你老哥把胡中和的驻防军撤散后,让身边的人另募兵勇为边防,这又是怎么回事?”

吴棠答道:“这是说的副将衔张祖云。不错,张祖云的确一直跟在老哥身边,但张祖云过去在清、淮、徐、宿屡立战功,原就募有一千名勇丁。罪臣见他老实可靠,又会打仗,故此奏调随老哥入川。他现在在督标营仍是副将,并未将胡中和取而代之。大人如若不信,可着人将他们传来质问。”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忽然话锋一转道:“老哥讲的这些,与别省大同小异。但老弟想问的是,你老哥到任之后,如何便卖起缺分来?听说,老哥收的银子无处存放,特让首县制办了十二只大木桶用以盛银。老哥做的这些,可是太荒唐了!”

吴棠一听这话,第三次急忙跪倒道:“大人所讲的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罪臣就算混账透顶,也不至于混账到这种程度啊!老哥今儿索性把话说开。不错,老哥是卖过一个缺分,但那个缺分前前后后才到手三千银子,刚抵上罪臣一家大小路上的开销。大人也是久历官场的人,像我们这些做督抚的,哪个不卖个把缺分呢?罪臣一家五十几口,光靠罪臣的那点俸禄和养廉,活得了吗?”

李鸿章站起身走了几步,边走边道:“老弟听来听去,老哥到任以来,其他的事倒没什么打紧,只这卖官鬻爵一项,是朝廷顶顶不能容忍的事情,你老哥偏偏就做了!你让老弟怎么办?不错,黄白之物人人都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如果都像老哥这样胡闹起来,这大清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吴棠一见李鸿章认真起来,登时便磕头如捣蒜,他拖着哭腔道:“罪臣现在真是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去才好,但求大人能回护一二。罪臣回去后,即着人把卖缺之银全数退将回去,还不行吗?”

李鸿章想了想道:“老哥先起来讲话。”

吴棠道:“大人不答应,罪臣就跪在这里!”

李鸿章不得不把他拉起来道:“你是封疆大吏,朝廷重臣。这个样子,传出去不成体统!”

吴棠这才抹一把泪水重新坐下。

李鸿章坐下说道:“你老哥都卖了几个缺分,收了多少规礼,老弟我也不想再问下去了。老哥久历官场,该怎么做,自有分寸,但你老哥却须把这些细细地拉个单子给我,我才好替你说话。还有云南巡抚岑毓英,他是怎么回事?你老哥也要说得明白一些。老弟自然要回护你。但若老弟把折子递上去后,朝廷不相信,再打发个人下来,怎么办呢?还有一件事,老哥也要在这几天里办一办。丁宝桢的事,老哥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盛怒之下斩了安德海,这件事还不知结局怎么样,老哥该给上头上个折子替丁宝桢分辩几句。老哥知道,做我大清国的汉员不易,能做到督抚,更不知有多难。我们汉员之间该帮衬就要帮衬,该回护就得回护。老哥以为怎么样呢?”

吴棠低头想了又想,才道:“有了,这件事只能这么办了!”

李鸿章忙道:“老哥说的可是丁宝桢的事?”

吴棠道:“大人容禀。罪臣适才想,安德海是宫里头的人,丁稚璜这件事非宫里头有人能在慈禧皇太后身边说上话才行。罪臣认识宫里的一名梳头房太监,此人姓李名莲英,直隶的人都叫他皮硝李。他梳的新髻甚得慈禧皇太后喜欢。罪臣可以打发个人到京师去找他,让他想办法替丁稚璜分辩一下,说不定能管用。”

李鸿章点一下头说道:“老哥说的这个皮硝李,老弟好像也听人说起过,只是不曾谋过面,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要不要花上些银子?”

吴棠道:“这都是罪臣的事,不管花多少,罪臣都要去花。罪臣保他丁稚璜平安无事就是了。天不早了,罪臣也该回去了。大人,罪臣明儿还来吗?”

李鸿章想了一下道:“你老哥不要忘了老弟适才讲过的话,等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妥帖了,你老哥再过来吧。记着,不要让门上认出来。天黑路滑,你老哥一路小心些。”

吴棠起身,重又深施一礼,这才推门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