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钤身字仲韫,浙江钱塘人,捐班出身,已在丁日昌身边多年,是丁日昌办洋务的得力助手。
丁日昌出任江苏巡抚后,更是每事必与仲韫商议,容闳也对许钤身另眼相看。
许钤身来到武昌后,正想把平生所学在爵相面前施展一番,没想到李鸿章偏在这时接了一旨。旨曰:“承准军机大臣字寄,奉上谕,贵州军务日久,未有起色,着李鸿章即驰赴贵州,所有川陕贵州各军均归节制,倘各军不能得力,即行裁撤,咨明崇实、吴棠、刘昆将此项兵糈仍解赴李鸿章军营充饷。该督上年凯撤之师,其中不乏骁勇,着即酌量奏调赴黔,广西防边之兵,如需调赴黔省会剿,并着酌度办理。”
李鸿章接旨之后不由仰天长叹:“人算不如天算,李少荃之命何其苦也!”他为何发此感慨呢?原来,此时的陕甘总督正是一榜出身的左宗棠。
朝廷命李鸿章入黔督军,不仅节制贵州各军,连川陕各军也归其节制,这无异于挖左宗棠的墙角。设若左宗棠是个庸才还则罢了,偏偏他又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去挖这样人的墙角,不是和拿自己的头去撞墙一样吗?李鸿章怎能不左右为难呢?
李鸿章一面安排起程事宜,一面思考良策。他不能违抗君命,但他也决不能真的进入贵州。他行抵潼关便驻足不再前行。他明知刘铭传病重不能赴营效命,却偏偏上折奏请让刘铭传驰赴军营帮办军务;他明明知道各省协饷不能如期解到,却连着两次催请各省协饷务期准时到营。
李鸿章提出的各种请求,朝廷竟连一件都办不到。李鸿章于是为自己在潼关长期滞留找到了充分的理由。
三个月后,朝廷不得不下旨让他回湖广总督本任。李鸿章带上一应随员,乐呵呵地回到武昌,接着续办筹设钢磨制造局的事。
讵料,一道圣旨却又飞快地递进总督衙门。
旨曰:“有人奏四川总督吴棠荒谬贪污、物议沸腾等语。据称:吴棠眷属抵川时需用夫轿甚多,到任后,收受属员规礼不下十余万金,其余卖缺卖差至索及夷人,并因需索不遂,睚眦之仇,将提督胡中和驻防一军撤散,而以所带副将张祖云另募之勇为边防,名为节省实则过之,用以调剂私人。又数月以来,云南巡抚岑毓英差官入川计七八次,每次必有馈贻,为数甚巨,贪谬情形不一而足。案关大员贪赃并边防要务,亟应彻底根究,着李鸿章驰驿前往川省按照原参各案秉公确查,据实具奏。该督与吴棠虽系同乡,不准稍涉徇隐,自干咎戾。原片着摘钞阅看,将此由四百里密谕知之,钦此。”
李鸿章和吴棠是在安徽办团练时的好友,接旨后,李鸿章愣了一会儿神,才让人把许钤身传来,用手指着供在案头的圣旨道:“好好的竟然接了这么一旨!这不是莫名其妙吗?本部堂是湖广总督,有人参吴棠,上头不让大司寇去,却让本部堂赴川查案!”
许钤身把圣旨看了又看,说道:“这件事倒还真有些蹊跷。上头明知您老和吴帅是同乡,理应规避的,却还是让去!这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一层,别是上头有意这么做的吧?”
李鸿章这时断然说道:“不行,这等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本部堂是坚决要辞掉的。本部堂懒得去管这些闲事!”
许钤身边犹豫边道:“辞固然要辞,但恐怕辞不掉。”
李鸿章坐下说道:“仲韫,你且说说看,这里面莫非真有什么玄机不成?”
许钤身答道:“大人容禀,下官想请教大人一句,大人可知道这吴帅的来历吗?”
李鸿章笑道:“他一个一榜出身的人,还能有什么来历?”
许钤身一笑道:“大人不要心急,下官先给大人讲一段故事,大人再下定论。”话毕,不慌不忙,慢慢讲起来……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吴棠做邳州知县。一天,河面忽然停泊了一艘官船。他知道了,以为是哪位大员办差正路过这里,就拿了手本,腰里掖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原是要作为拜客贽见①用的。他到了江边,那船尚未起锚,他就打发人把手本和贽见递进去,称:邳州知县吴棠来拜见大人。手本和银票递进去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有一个老妈子出来说:“我家少爷和姑娘把东西收下了,因有孝在身,就不出来了。奴婢替我家少爷和姑娘给大人叩个头罢。”话毕,就跪在船板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便起身走回舱里。
吴棠吃了一惊,细细一看,才见船头飘着片白幡。便知自己弄错了,却原来不是什么大员路过此地,而是一只护灵回籍的官船。他当时懊悔得直跺脚,恨不得跳进船去抢回银票。但他又一转念头,人情已经做成了,何必非要做个仇家呢?何况,见刚才老妈子的做派分明死者是个满员,谁能料这死人的后代里没有出息的呢!吴棠回到县衙后,终觉得这五百两银子花得有些冤,便着人去访听,这才知道,死去的原是安徽宁池广太道惠征。惠征膝下一子一女,送他灵柩回籍的人便是他的儿子和女儿,而且岁数都很小。吴棠这才真正懊悔起来,眼见这五百两银子是打了水漂。
许钤身讲到这里,忽然小声问了一句:“大人,您老以为这兰儿是谁?就是当初的兰贵人,现在的慈禧皇太后!”
李鸿章见许钤身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抚须笑道:“仲韫哪,你适才讲的这些,本部堂十年前就听人讲过。道听途说,不足信。”
许钤身说道:“大人,您老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笑料来听,但有些事情大人却不能不细加揣摩。大人可以想想看,吴帅在咸丰十年前是个什么前程?两宫太后垂帘后又是个什么前程?”
李鸿章一愣,沉吟一会儿说道:“经你这一说,本部堂倒还真有些奇怪起来了。本部堂记得咸丰十年的时候,吴棠刚被赏了个四品衔的徐淮道,没过几天又不知因为一桩什么案子被撤委了。撤委之后的第二年,他便被赏了三品顶戴署理江苏按察使,旋又赏二品顶戴署理江宁布政使,后又卸下布政使去署漕督。此后就青云直上,直做到现在的总督大员。这样一看,这吴棠这几年升得是太快了些。那朝廷为什么还要查他呢?这不是自己掌自己的嘴巴吗?”
“大人,下官倒同您老的看法有些不一样。下官以为,朝廷着您老走一趟四川,正是想让您老为吴帅洗刷些罪名,还吴帅一个清白,也未可知。大人想想,是不是这样呢?”
李鸿章沉吟良久,才挥了挥手道:“仲韫哪,你先下去。这件事啊,本部堂要好好思虑一下。”许钤身急忙退出去。
李鸿章又拿起圣旨,边看边在签押房里踱起步来。
当夜,李鸿章给朝廷上了这样一道折子,名为请旨,其实是投石问路,想借机探一下口风。折名为《赴四川查办事件请旨折》。
折子一共说了三件事:一、圣旨接到了,不敢不奉旨;二、四川与武昌相隔太远,自己赴川后恐怕要影响湖广的军政;三、现在外省驻防的淮军,粮饷仍由湖北供应,自己一旦离开武昌,很容易出现意外。
折子拜发了,李鸿章还不放心,又给恭亲王与军机大臣李棠阶、大理寺少卿潘祖荫等人,各发密函一封,探听朝廷的真实意图。
李鸿章当日饭后对赵莲感慨道:“朝廷如今办事,是越来越让人猜不透了。吴仲宣被参,本应派刑部的人去查,却偏偏让我这个湖广总督去查!我自己的事情还办不过来,怎么能去管这些?真不知是哪个军机大老发了神经,给上头出的馊主意!”
赵莲一听这话,忙用手摸了摸鼓起的肚子道:“你又要出远门吗?贱妾可能就这几日要生了。这几日,我可是总梦着冬梅来同我讲话。”
李鸿章知道赵莲是被冬梅难产的事给吓坏了,便安慰道:“好莲儿,我知道你的心思,女人生产哪能都难产呢?何况,你又非他人能比,是未来的诰命呢!阎王那里岂敢随便招你去!”
几句话说得赵莲乐了起来,心也自然放宽了许多。
十几天后,恭亲王的密函由快马送到。
恭亲王这样写道:“吴棠此次被参,军机处原拟着刑部尚书瑞常赴川查办,但被上头驳回。西边点名让你老弟出马,不知老弟办的哪些事情,正对了西边的脾气?”
恭亲王最后又写道:“事关封疆声誉,老弟不能不认真对待,慎重办理,不使朝廷失望。”
恭亲王的信,搅得李鸿章半夜不得安枕。他不清楚“认真对待,慎重办理”的内涵是什么,他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什么事情办得对了西边的脾气。
第二天,他又接到了潘祖荫的密函。
在信里,潘祖荫讲了这样一件事:一次在养心殿听政,慈禧太后忽然问恭亲王道:“恭亲王啊,我最近听进京的人讲起吴棠,都说是个能员,你下去后查一查,吴棠这个人到底怎么样,要真像人们说的那样,咱就不能委屈了人家。漕运总督终归不是总督啊!”这件事过去没几日,吴棠便成了署江苏巡抚,旋赏一品顶戴调任两广总督。众所周知,漕运总督是二品衔,而地方总督则是一品衔。西边讲了话,恭亲王自然不敢再让吴棠留在漕督的位置上。
李鸿章总算知道了朝廷的真实意图:查案是假,为吴棠洗去不白才是真。但李棠阶的信却迟迟未到,催行的圣旨反倒下来了:命李鸿章作速起程,驰驿川省,不得延误!
李鸿章于是一边着人打点行装,一边把许钤身传到签押房,吩咐道:“本部堂奉旨入川,你可带人乔装先行一步,替本部堂把吴帅被参各节访问明白。”
许钤身忙答应一声“是”,接着又问道:“大人此次入川,究竟是怎么个章法?大人总要有个交代,下官办起来才有依有据。”
李鸿章道:“你不要啰嗦,总须查问明白就是了。不管朝廷怎样想,本部堂身为查案大员,总要做到心中有数。你今儿就动身,衙门里的人随你挑几个,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去吧。”
许钤身离去十几天后,李鸿章一行也踏上了茫茫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