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到保定不几日,丁日昌与容闳带着许钤身等一班胥吏从上海赶来,随后薛福成、吴汝纶、黎庶昌也相继赶到。只有一个张裕钊,人未到信到,言称家母染疾,正在榻前每日照料,俟母亲康复后定到保定恩师膝前请安云云,之乎者也讲了老大一篇。
当时,众人正陪着曾国藩在方厅喝茶闲聊。
曾国藩读罢张裕钊的信后,不着一词,反手把信递给身旁的李鸿章。李鸿章展读之后,不由把信举起来,笑道:“廉卿这个书呆子,他这不是要扫我们的兴吗?他不肯来也就是了,还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怎么偏生他是读圣人书长大的,我们都是只知喝米汤的!”
众人被李鸿章的一番话,都说得笑起来。
曾国藩笑了笑说道:“少荃哪,你还是不要怪廉卿啦。廉卿素喜清静,不好热闹,官场上的一套东西,于他不相适应。他的文章,还是有根的。如今大讲西学,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愈来愈不被看重,老夫倒希望廉卿下上几年工夫,教出几个饱学的弟子出来,也让西人开开眼。少荃,你以为呢?”
李鸿章忙答:“恩师说的是,经世致用,还是不能忘了祖宗。门生这几年带兵打仗,每每想起恩师教导过的话:读圣人书,是为修身养性,是为明理;引进西学技艺,是为强国,两者不可偏废。所以门生决定到武昌后,先把江汉书院修复起来,并开设书局,先拣紧要的一些书籍刊刻出来供各地书院讲用。”
曾国藩一听这话,连连点头道:“少荃所论极是。各位都知道,自我金陵书局和江南制造局附设的译书局大量刊刻西书以来,各省督抚争相效尤。其实呢,金陵书局刊刻西书的同时,也在翻刻圣人的文章。西学要讲,但不能一味地讲;圣人要学,但也不能闭起眼来学。”
丁日昌这时接口道:“老中堂所言极是。下官在苏州听京里人说,张香涛在翰林院,正在大讲中学为本,西学为用。下官当时听了还不甚明白,如今听中堂一讲,总算明白过来。这不与中堂适才所讲,恰恰吻合吗?”
李鸿章望着丁日昌说道:“雨生,你又开始乱说了。张之洞怎能跟我恩师比?他除了会说几句大话,实事何曾干过一件?”
曾国藩笑道:“少荃哪,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官场啊,说话的人要有,做事的人也不能缺,二者缺一不能成局。”
不一会儿,到了吃饭的时间,众人都随曾国藩去饭厅用饭。
饭后,薛福成、吴汝纶、黎庶昌三人,陪同曾家大少爷曾纪泽去游城隍庙,李鸿章同着丁日昌、容闳二人,再次随曾国藩到方厅喝茶。
丁日昌刚坐下便对曾国藩说道:“老中堂,下官从苏州赶来,是想同老中堂商量一件事情。”
曾国藩一愣,说道:“雨生,老夫已经离开金陵,两江的事情,你该去找马榖山才对。”
丁日昌笑道:“老中堂容禀,下官要办的这件事情,是一件关乎我大清兴衰存亡的事情,不仅马榖山办不了,就是少荃爵相一个人,也难办成。”
曾国藩再次一愣,随口说道:“还有这么大的事情?雨生说说看。”丁日昌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说道:“老中堂容禀,我与西人交涉以来,屡屡败于彼手,实因技不如人也。但西人之船坚炮利只是一端,还有舆图(大多指疆域图)、算法、步天、测海、造船、制器等事,皆非我有。”
曾国藩这时插话道:“雨生,我大清设同文馆,设广方言馆,还有江南制造局、金陵制造局、天津火器局,还有左季高在福建奏设的福建船政局,诸如此等,不是正在办理西人所办之事吗?”
丁日昌答道:“中堂所言极是,我大清是在倡办西务,但仅是皮毛。容大人同下官讲过,江南制造局现在聘请的洋技师,都是西人不用之人,而技艺精英,却不肯放出国门为我所用。何也?无非是怕我学其精华也!下官以为,我欲图强,使西人不敢小觑,非学其精华不可!下官已着人查明,美国、英国学馆颇多,若与两国交涉明白,彼国弟子可以来我大清书院入学,我国弟子亦能到彼国书院就学。如此多年以后,彼国之精华,必成为我国之精华,彼国之技艺,亦能成为我国之技艺。西人无独技,何敢小觑我大清!中堂试想,此等千秋之计,若非中堂这样的人物牵头来办,何能办成呢?”
曾国藩望着容闳道:“纯甫,你在美国多年,雨生适才所言可是真的?西人当真同我大清一样,有许多书院?”
容闳忙答道:“中堂大人容禀,丁抚台适才所言句句是实。西人书院也学文字,但更多注重经世致用。比如学习造船技艺的书院,学习驾船航海的书院,不一而足。去岁,江南制造局烧炉司技员柳某儿子虹强、孙某儿子家音等,便是通过本局美国技师达大玛的介绍,入了美国的公学。还有总理衙门的翻译正刚、孙家毂二人,也是从美国公学学成后回来的。”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又问道:“纯甫,美国究竟在哪里?如何才能到达?”
容闳答:“中堂大人容禀,美国虽离我国甚远,但只要从太平洋乘轮船,三十日左右即可抵达该国,极其省事。”
曾国藩看着李鸿章问道:“少荃,雨生适才所言你可是知道?”
李鸿章笑答道:“雨生现在是江苏巡抚,能耐大得很,已经眼空无物。他要办什么,怎么肯同我商量呢?”
曾国藩摇头道:“少荃如此讲话,老夫就越发不信了。雨生,你同老夫讲,你同少荃爵相及纯甫就这件事情,计议多久了?你要不讲实话,晚饭你可没得吃。”
丁日昌笑道:“老中堂真是神人!这件事情,原来就是少荃爵相一个人想出来的。他几次函商于我,着我与纯甫论证,看是否行得通。”
曾国藩用手指着李鸿章道:“你这个李少荃,倒瞒得老夫好苦!依老夫来看,这件事情,你正可继续瞒下去,看你做得成做不成!”
李鸿章用眼睛瞪了丁日昌一下道:“就你会说话!又惹我恩师生气了不是?”
丁日昌忙笑道:“中堂大人快笑一笑吧。您老再不肯笑一下,您这个门生非打下官的板子不可!”
曾国藩这时却忽然起身说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先谈着,老夫午觉的时间到了。待老夫起来后,少荃可要陪老夫围上三局!”
李鸿章三人急忙起身道:“您老请便,我们几个也到外面去转一转。”曾国藩离开大厅后,三人重新坐下。
丁日昌这时问李鸿章道:“爵相,您老看中堂大人能答应这件事吗?他可是没点头呢。”
李鸿章笑道:“你这个丁雨生,都官至巡抚了,还改不了这性急的毛病。我恩师是当今天下真正的大人君子,他老人家不把一些事情筹谋成熟,是断不肯轻易表态的。他老要睡午觉,其实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在肚里把事情谋划一遍。”
丁日昌道:“爵相所言极是。这其实也是朝廷倚重他的原因。”
曾国藩午觉过后,很快又来到大厅之上。李鸿章把曾国藩扶到椅子上坐下。曾国藩命人摆上棋盘,对李鸿章说道:“来,我俩先围上三局。雨生适才所言之事,老夫一个人想了想。这件事,你明儿和雨生、纯甫先拟个稿子出来,老夫等衙门开印后,抽暇再和美、英两国的公使谈一谈,看情况再定夺。送弟子西国留学,乃我国五千年来一大变局,老夫不能不慎重。”
丁日昌高兴地说道:“只要老中堂能首肯,这事就算成了八成。”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也不尽然。朝中有些大老,满腹经纶,闭起眼来,只谈经学,全不顾时局如何!上头也拿他们没有丝毫办法。有些事情,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曾国藩突然住口,全神贯注地下起棋来。
丁日昌悄悄对容闳道:“我们又不懂棋上春秋,干脆,去找劼刚他们几个吧。”
容闳道:“大少爷新补了户部员外郎,照理,他该单独请我们一顿才是。”十几日后,李鸿章告别恩师,离开保定,径赴武昌湖广总督任所。丁日昌与容闳因要到天津与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办公事,也于当日离开保定。薛福成等人则继续留在曾国藩身边,帮着曾国藩处理一些事情。李鸿章来到武昌的第二日,便与同在一城设衙的湖北巡抚、署理湖广总督曾国荃办了交接。
金陵克复后,曾国荃一直在籍称病养疾。李鸿章镇压西捻张宗禹时,曾国荃才被朝廷起复授为湖北巡抚,奉命帮办军务。
西捻平,曾国荃旧病复发,急上奏请求开缺回籍继续养疾。朝廷因李鸿章尚未到任,让他暂署湖广总督,俟李鸿章到任后,再准辞缺。
曾国荃在任期间,湖南巡抚由李瀚章担任。李鸿章实授湖广总督后,按着大清规避的原则,李瀚章调任浙江巡抚,刘昆出任湖南巡抚。十几日后,署理湖北巡抚郭柏荫到任,曾国荃便交出抚篆,带着一家大小回了湘乡。很快,差人把李鸿章的家人接到武昌。
李老太太经上次惊吓,除头上多添了几根白发,精神尚好。赵莲有孕在身,即将生产。见全家大小平安,眼见有添人增口之喜,李鸿章心下自是高兴,办起公事来,劲头十足。他接印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按着朝廷的旨意裁勇。
为了裁勇顺利,他先将三弟鹤章、四弟蕴章、六弟昭庆所统各营裁掉,三个弟弟此时虽均靠军功有了功名前程,但也只得开缺回籍。李鸿章如此办理,其他将领自无话可说。用不上两月,裁撤淮勇一事便见端倪,除三万人转归经制之师外,其余各营全被裁掉。
办完裁勇之事,李鸿章便开始下大力气整治读书人用功的场所。这件事又使他整整忙了三个月,湖南、湖北两省已废弃多年的大小书院,都被他整治一新。接着,他又连着在省城武昌和长沙,各开设了一家书局,把那士子常捧在手里的诸如“四书五经”之类,重新印过,又联络浙江、江苏两省及江宁,会议合刻二十四史。
李鸿章在湖广的一番举动,不仅让朝廷欢喜,也让一些经学老先生赞不绝口。但李鸿章只是虚晃一枪,他的下一个目标,还是要在湖广办一些洋务出来。项目已基本定下,是搞一座可以大规模制造制粉钢磨的机器制造局,扭转洋磨外购的局面。厂地已经看好,他正在委托丁日昌与洋人谈机器的价钱。又委托容闳,通过他在国外的朋友,物色几位技师过来。丁日昌和容闳眼下正在为这件事忙碌着。
李鸿章为了把事情尽快办成,将丁日昌身边的一位洋务能员幕僚许钤身借了过来,专委他办理此事,希望事半功倍。
李鸿章与许钤身在保定见过一面,相谈之后,印象颇好。许钤身不仅对洋务有独到的见解,而且才思敏捷,极善应答。李鸿章料定,许钤身日后在洋务上,会有大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