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十一月。
同往年一样,每到这个时候,京师总要刮上几天沙尘。沙尘夹杂着风雪,刮得京城天昏地暗,阴冷异常。
车驾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坐在车里的李鸿章,心情也越来越激动。
从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算起,他整整离开这里十五年。那时,他不过是一名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充其量是位太史公,而如今他不仅位列三公,升补协揆,还是手握重兵、名满天下的封疆大吏!
一想起这些,又联想到刚离开这里时的情景,李鸿章不由两眼一热,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李鸿章的车驾终于在城门口停下来了,打前站的差官当先来到车前施礼问安。
李鸿章刚由人扶出车门,军机处与兵部派来迎候的官员便跨前一步,对着李鸿章恭行大礼,口称:“下官奉恭亲王及兵部衙门差委,特来迎侯爵相李大人。请大人上轿,先到贤良寺歇息。”
差官话毕,对面便抬过一顶绿呢大轿,扶轿官、引轿官、护轿官,一应俱全。李鸿章知道这是朝廷专为觐见大臣定好的规矩,当下也不说什么,只冲差官们点了点头,便让人打起轿帘,弯腰坐进轿子,任由轿子抬向贤良寺。
差官在前面骑马引路,李鸿章的随行车驾则跟在绿呢轿的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城门,惹得守城官兵都驻足观看,猜不透轿里坐着的是哪位大员。
贤良寺位于东华门的冰盏胡同,原是雍正年间怡亲王允祥的府第,允祥去后,改宅为寺,由世宗亲题“贤良”二字,专供封疆大吏入觐述职下榻之用。
到了贤良寺门首落轿,京县的知县持手本过来请安、道乏①,足足忙乱了半个时辰,李鸿章才真正踏进贤良寺的高门槛,到里面歇息。
贤良寺的方丈着沙弥端了几盘素点心过来摆到案上。
李鸿章简单用了几块点心,便着人更衣,换上顶戴官服,又吩咐备轿。轿子很快抬出贤良寺,直奔恭亲王府而去。
这天刚过午,李鸿章推测,京官都有歇午觉的习惯,恭亲王用过午饭后,定然在府邸歇息。轿子在恭亲王府门首落下,先有随行差官持了手本、门包先到门房拜见门子,然后再由门子通禀进去。这些程序过后,里面很快便喊起“请”字,喊声一片。
李鸿章下轿,先正了正顶戴,又掸了掸灰尘,这才迈步跨进王府;王府里自有人跑出来引路。过了三道回廊,才到王爷见客的大厅,李鸿章见恭亲王正站在门里向他张望。
李鸿章紧走几步,双膝跪倒,口称:“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下官李鸿章特来给王爷请安!”
恭亲王跨出门来,哈哈笑着,双手扶起李鸿章道:“少荃快快请起。本王于三天前,便让人沏了好茶等着你来,快请屋里坐。”
李鸿章起身道:“下官不敢,王爷先请。”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门里。恭亲王先让人给李鸿章看了座,又沏了新茶摆上,这才道:“看你风尘仆仆,可是刚到京?”
李鸿章答:“回王爷话,下官只在贤良寺用了两块点心,便赶来见王爷。”
恭亲王细细打量了一下李鸿章,说道:“少荃,你也老了。出京这些年,可是吃了不少苦。你没有到保定去看一看曾侯吗?”
李鸿章忙答:“回王爷话,下官急着进京,想等见过皇上和两宫太后后,顺路再到保定去看恩师。”
恭亲王说道:“曾侯到保定后,一直病着。这几年,也真难为他了。对了,少荃,请训的折子备好了没有?如果备好了,就交给本王,本王午后着人递进宫去,顺便看看能否为你请个恩典。”
李鸿章急忙打袖管里摸出早已写就的请训折子和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边往恭亲王的手里递边道:“下官今年四十五岁,不敢有这非分的念头。王爷还是别为难下官了。”
恭亲王把银票象征性地往外推了一推,说:“你不能这么客气。”
李鸿章道:“这次下官来得匆忙,也没置办什么,权当请王爷喝杯茶吧。”
恭亲王笑了笑,把银票放下说:“你是真会说话。”话毕,又接过折子翻开看了看,“恩典的事,本王说说看吧。本王一会儿着人给你弄些吃的,吃过饭以后,你就在这歇息歇息。等本王从宫里下来,再为你洗尘。”
李鸿章忙起身道:“下官不敢麻烦王爷,下官还是回贤良寺歇着去吧。”恭亲王嗔怪地瞪了李鸿章一眼,边起身边笑道:“你这个李少荃!本王怎么说,你怎么做就是了,你就在王府等本王回来。”
不一会儿,便有下人领李鸿章去用饭。李鸿章用饭的当口,早有人打扫了一间屋子出来,安排了床褥供李鸿章饭后歇息。
李鸿章这一觉,直睡到恭亲王从衙门下来才被人叫起。
恭亲王一见李鸿章,当先哈哈笑道:“圣谕下来了,明儿由本王亲自带班领你进宫面圣,恩典也给请下来了。你这个李少荃,可得好好谢谢本王!”
李鸿章一听这话,当即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下官谢王爷厚爱!王爷对下官的大恩大德……”
恭亲王一把拉起他道:“本王同你开句玩笑,你倒当了真。起来起来,本王已让人备了一桌薄酒为你洗尘。饭后,咱们还得计议一下明天进宫的事。”
恭亲王伸手挽住李鸿章的手,哈哈笑着向门外走去。
恭亲王口里的“恩典”,便是人们常说的“紫禁城骑马”,百姓也叫“朝马”。按大清祖制,大臣不到六十五者不能享受这个待遇,但对立有大功的人来讲,自然就有“破例”一说。
李鸿章四十五岁,如今也要赏紫禁城骑马,当属破格天恩。
李鸿章饭后又同恭亲王谈了一下以后的打算,便告辞出来,乘轿返回贤良寺歇息。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顶戴官服乘轿来到宫门外候传,里面果然不久便传出话来:“赏李鸿章紫禁城骑马!”
李鸿章叩谢天恩后,便早有宫里的人牵过一匹红毛披花战马来。
李鸿章被人服侍着骑上马,便有人引着向宫里走去,直走到养心殿的门首才被扶下来。一班王大臣都候在这里等着上头传唤。
李鸿章先向恭亲王请了安,又向醇郡王奕譞行了大礼,这才向各位军机大臣以及相识的大臣们一一问安、道乏。大臣们也都围着他问东问西,仿佛久别重逢。这都是官场的虚伪,上下大同小异,且不去说它。
头起是军机大臣,二起是醇王和官文等人。
李鸿章被排在三起,由恭亲王亲自带班。
面圣的时候,照例是同治皇帝坐在两宫的前头,由慈禧太后问话,也不过是以前怎么样、以后又怎么样的套话,然后便跪安退出。
下来之后,自然便有一班喜欢热闹的大臣嚷着要吃李鸿章的喜酒,拉着要请李鸿章去馆子吃大菜的当然也不在少数。李鸿章笑着满口答应,不拂任何人的情面。
李鸿章在京师整整盘桓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得出城。行前,考虑年关将近,李鸿章特遣三名差官急赴合肥,将一家老小先行接到湖北武昌的总督署所,希望同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
这样一来,既省却了他往返的奔波,也能在保定多住些日子。
李鸿章又邀丁日昌、容闳、薛福成、吴汝纶、张裕钊、黎庶昌相聚保定。这些人都是李鸿章心目中的有识之士。除丁日昌、容闳外,余下的四人还是曾国藩晚年收受的门徒,这就无形中与李鸿章更近了一层。
几年当中,李鸿章但凡有什么事,都愿与他们四人函商,他们四人也都把李鸿章当作师兄看待。
薛福成比李鸿章整整小了十五岁,今年刚过而立,籍隶江苏无锡,字叔耘,号庸盦,副贡生出身。薛福成于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入曾国藩幕,拜曾国藩为师,在研习理学的同时,亦为曾国藩办理洋务上的事情。薛福成经曾国藩累年保举,现在是从五品的知州衔。
吴汝纶是安徽桐城人,字挚甫,同治进士,丁忧期间投到曾国藩门下,现任冀州知州。吴汝纶比薛福成还小两岁,但见识却与薛福成不相上下。
张裕钊与薛、吴二人又不同。张裕钊是湖北武昌人,字廉卿,咸丰元年举人,考授内阁中书。曾国藩当时在京任礼部侍郎,无意中读到张裕钊的文章,颇为欣赏,以为大才,更推重其书法,使其名声大震。曾国藩练勇期间,张裕钊径投幕府,专为曾国藩誊写疏折。金陵克复后,张裕钊给官不做,讲学于江宁、湖北、直隶、陕西各书院。后桐城学派崛起,盖始于张裕钊也。
黎庶昌的经历又有特别之处。黎庶昌字莼斋,出身廪贡生,贵州遵义人,初从学于郑珍,后投曾国藩。黎庶昌以诗文见长,尤精考据、古书,无论何朝何代的老书,他只看一眼便能说出大概,无人能比。他对时势看得较常人透彻,强调重人心、厚风俗,被曾国藩保举为七品知县衔随营差遣。时人把薛福成、吴汝纶、张裕钊、黎庶昌四人称作曾门四弟子,而把李鸿章则看作曾国藩门内高足,足见时人眼力不差。李鸿章与薛福成等四人确有见识高下之别、眼光长短之分,但都非寻常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