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安丘县衙,李鸿章也顾不得歇息,先着人将刘铭传、刘长进等人传来,又把城门官押到大堂问话。
刘铭传进城的同时,先着手下军兵守住安丘四门,县衙的四周除钦差随行的亲兵外,他又特意布置了三百名淮勇放哨。城内百姓见官军进进出出,以为捻子就要杀来,纷纷躲避,弄得城里街道空空荡荡,跟座空城一般。
李鸿章端坐堂上,上首是山东巡抚丁宝桢,下首是直隶提督淮军铭字营统帅刘铭传。
李鸿章问明情由后,先将城门官押进死囚大牢,然后又提知县李舒翘到堂问话。李舒翘来到大堂之上,对着李鸿章扑通跪倒,连呼:“下官实在冤枉!请钦差明鉴!”
李鸿章说道:“李舒翘,你先不要喊冤。本钦差现在要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不得有半点隐瞒。如若不然,本钦差一定数罪并罚,毁你性命!你可听清?”
李舒翘急忙答道:“大人但请问话,下官照答就是。”
李鸿章问道:“李舒翘,本钦差到任伊始,便已行文下来,着令沿途地方官府,替各路官军代购、预购军粮,以备官军随时给价取用。你难道不知道吗?”
李舒翘答道:“大人容禀。下官到任已两年有余,并不曾见过钦差的行文。大人如若不信,可问师爷。”
李鸿章一笑,转头问丁宝桢道:“丁抚台。”
丁宝桢起身回答一句:“下官在。”
李鸿章问道:“本钦差行文各省,难道巡抚衙门没有行文下来吗?还有,前钦差曾侯爷,也没发过饬文吗?”
丁宝桢答道:“大人容禀,下官以为,征军以行粮为急,地方官预为购储以备军营随时取用,我朝历次军兴莫不如此。李令熟悉公事,不会不知道。”
李鸿章点一下头道:“丁抚台是说,巡抚衙门并没有行文下来。李舒翘,你当真没有见过巡抚衙门的公文吗?”
李舒翘答:“大人明鉴,巡抚衙门当真没有行文下来。”
李鸿章挥一下手道:“来人,先把李舒翘押回大牢看押,候旨发落。”李舒翘被带下堂去。
李鸿章冲丁宝桢点一下头道:“丁抚台,你也请坐。”
丁宝桢口称:“谢大人。”随后又坐回原位。
李鸿章忽然对刘铭传说道:“刘军门,本钦差要与丁抚台单独讲几句话,烦你带人先回避一下,有事本钦差自会传你。”
刘铭传急忙答应一声,带上一应人众走出大堂。
大堂之内转眼只剩了李鸿章、丁宝桢两个。
李鸿章望住丁宝桢,忽然冷笑一声道:“丁抚台,您老久历地方,深通律例,难道不知隐瞒钦差大臣公文是要问罪的吗?”
丁宝桢脸色一红,慌忙起身答道:“大人息怒,下官也不是要有意隐瞒钦差公文,实是因为历次军兴,无不如此办理。如大人一定要拿这事办下官,下官自无话说,只能向朝廷奏明起因,听凭朝廷公断。”
李鸿章随口说了一句:“丁抚台,你说得好容易!你向朝廷奏明起因,朝廷肯听你的吗?本钦差接受钦差关防前,朝廷就已明令沿途各省,抚提以下各官悉归调遣,朝廷又准许本钦差便宜行事的权力。你难道没有接到圣旨吗?”
丁宝桢听后全身一抖,答:“回大人话,下官有天胆,也不敢抗旨不遵!”
李鸿章说道:“你倒会说话!你丁抚台的胆子还小吗?前钦差曾侯爷离任前,凡饬调官员、购粮筹饷等事,你山东巡抚衙门,就没有一件办得明白!曾侯爷念你出身两榜,熬到现在实属不易,不肯为难于你,你却屡屡自以为得计!你当着幕僚说的什么,以为曾侯爷不知道吗?若不是你阳奉阴违,曾侯爷的河防大计,岂能功亏一篑!但曾侯爷宁可自己担责任,也不肯说地方上一句不是,若当真侯爷认真起来,具实奏明圣上,你以为你此时还是山东巡抚吗?啊?”
丁宝桢被李鸿章一顿夹枪带棒的话,直说得脊背阵阵发凉。他不敢再端巡抚的大架子,扑通跪倒在李鸿章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您老就别说了!总归千错万错,都是下官一个人的错!望大人能网开一面,给下官一个赎罪的机会。若下官还不照大人吩咐的去做,下官就自己摘掉乌纱,用头去撞刀尖子!”
李鸿章见丁宝桢确已知错,这才起身离案,双手扶起他道:“丁抚台,您老既已知错,本钦差岂能揪住不放?大人且请坐下,听本钦差与你讲几句心里话。”
丁宝桢连声称谢不止,坐回原位。
李鸿章落座,说道:“丁抚台,说句实话,您老的举动也不尽是错处。您老升授山东巡抚不久,便修筑黄河沿岸堤坝,疏通境内河道,使两岸百姓安居乐业;您老敢说敢做,据实奏参境内各州县不法官吏,使山东官风大为好转。凡此种种,无不被人称颂,终于博得能员美称。您老犯此大过,本钦差仍想保全于您,也不过是看在您肯为百姓做些事情这一点上。本钦差希望您老,以此为鉴,配合境内各路大军征剿捻贼,使剿捻一事尽快功成。届时,本钦差一定上奏朝廷奖赏于您。”
丁宝桢除了连连称是,再无二话好讲。
李鸿章最后说道:“不过,安丘县城门官射杀游击宇文建一事,本钦差还要附片奏明圣上。一为稳定军心,使将士不因此事而对地方官府心生怨恨;一为宇文建邀功请恤。宇文建奉天原籍还有妻儿老小,全靠他一人活命。如今他死于非命,本钦差总不能眼看着他们一家饿饭,总要为他们寻一条活路。”
丁宝桢忙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回去后,即着藩库拨出三千两银子,交给宇文建的家人,如何?”
李鸿章想了想说道:“安丘县的城门官就地处斩是无疑义的了。知县李舒翘出身两榜,就此丢官,确实有些冤枉。丁抚台,您看这样好不好,本钦差先奏请朝廷,先行将他革职拿问。之后呢,您老再出面,着他的家人拿五千两银子出来替他赎罪。银子交上来后,您与我再联衔上奏朝廷,恢复他的功名如何?这样一来,既未坏掉他的前程,保全了他的功名,又给他长了记性。”
丁宝桢小声问道:“大人,李令的五千两银子,拿出来以后该怎么办呢?”
李鸿章笑道:“你这个丁稚璜,怎么明知故问呢?银子交上来后,连同藩司拨的三千两,共是八千两,自是交给宇文建的家人过活了。总不会你藏一半儿,我掖一半儿,眼看着宇文建的一家老小活活饿死!”
丁宝桢一听这话,笑道:“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办几件事情来看!您李爵帅的手段,可真是太高明了。正所谓杀者该杀,罚者无悔,连死的人,都风风光光。山东人有句俚语,叫做一碗水端不平,依我看来,您李爵帅的这碗水,端得就平。”
李鸿章笑道:“老弟我今年已活到四十四岁,真正能把一碗水端平的人,我还没有见过。所谓一碗水端平,不过是说说罢了。”
丁宝桢低头想了想,也随即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