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保桢的消极应对使李鸿章手忙脚乱,不得不遣人去外省大量运粮,以应付军需。一连几日,冬梅见李鸿章茶饭无味,席不暇暖,头上平添了几许白发。
有时,李鸿章真想狠参丁宝桢一本,但他却又委实下不了手。
李鸿章深知,丁保桢进身比自己早,能熬到现在实属不易。何况,丁保桢又素有能员之名,深得各地督抚的敬重。当真参他,如果朝廷动怒将他革职问罪,不仅毁了丁宝桢,他李鸿章也要落个害贤之名。
李鸿章真是左右为难,苦思不得良策。
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十月十七日,刘铭传统率铭字营二十二营一万余人,并吉林、黑龙江马队善庆营三千人,与赖文光捻军战于山东安丘县城外。刘铭传先着令炮队猛轰赖文光骑队,趁着硝烟弥漫,又着步军用洋枪扫射,最后才令善庆率马队冲击捻军大营。
赖文光所部在官军炮火的猛烈攻击下,战马死伤颇多,又经善庆马队一冲,更加溃不成军。
刘铭传统率各营追击十余里后,由潘鼎新接手继续追击。
刘铭传率部返回安丘,把大营扎在城外五里处一宽阔地带,由军兵清点战利,却是大创捻军。斩杀捻军达一万余人,得活马万余匹,死马更是不计其数。刘铭传一面命军兵埋锅造饭,一面把游击衔亲兵营营官宇文建传来,让他持谕进城找县令采购军粮并一应军需。
打发走宇文建,刘铭传又展纸挥毫,向统帅李鸿章汇报战果,保举有功人员,为战死弁兵请恤。宇文建得令,即带都司刘长进、千总①王得胜、什长②李应书并亲兵二十人,骑马向城门行去。
到达时城门已然关闭,宇文建只得喝令随身亲兵叫门。
城头很快亮起一排火把,一名守门官站在城头大声问道:“奉抚台札令,兴军时节城门提早关闭,你们是什么人,敢在城下大呼小叫,不想活命了吗?”
城下亲兵应道:“你这个芝麻城官,先不要拿腔作势吓人,我家游击大人在此。”
城门官一听这话,忙举高火把喝道:“哪个是你家游击?让他站过来给本官验看!若是个假的,本官可要请他吃一顿火枪!”
宇文建在城下听得真真切切,不由心头火起。游击是堂堂三品武官,在大清国地面,还没有哪个城门官敢这样同他讲话。要知道,门千总只是个正六品的前程,与从三品的游击差着三品五级。
宇文建打马向前,大声喝道:“本官在此,你还不赶快开门吗?”
城门官往下望了望,忽然冷笑一声道:“城下那人,你说你是游击大人,爷怎么看着你像个捻贼呢?”
城门官话毕,随即举起手里的火枪来,一边瞄准一边冷笑道:“别看爷的品级小,爷偏能取你这游击老大人的命。”话毕,他也不思量后果,嗖的就是一枪,火光眼看闪电一般落下,不偏不倚正中宇文建的胸部。宇文建猝不及防,翻身落马,登时毙命。
都司刘长进等人一见,急忙下马来到宇文建的身旁,连声呼喊大人。刘长进从怀里掏出短火枪,对着城头一指,骂道:“好你个城门狗官,你连堂堂游击大人都敢射杀,看你怎么跟我家军门大人交代!”
刘长进随后吩咐,将宇文建的尸体用马驮了,便离开城门转回大营。城门官见城下的人要走,还口口声声去见什么军门大人,心下害怕,不由说道:“这几个鸟人如若离去,等召来大队人马,我县城池还能保吗?”
城门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军兵打开城门,下令道:“听本官将令,莫管他是官军还是捻匪,先把他拿进城来再见分晓!”
守城兵丁得了这令,一呼儿拥出城去,将刘长进等人团团围住,一一锁拿,只跑了一个腿快的兵勇。
那兵勇飞跑进大营,连跌带撞地冲进中军大帐,一见刘铭传,立即跪倒,口里连连道:“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小的的确不是捻匪,千真万确是刘军门帐前的官兵!”
刘铭传见那名兵勇面若死灰,全无血色,分明是被吓破了胆子。
刘铭传大喝一声道:“你不是随宇文建大人去城中购粮的吗?怎么只你一个跑了回来?宇文建大人呢?他怎么不来见本官?”
那兵勇更不答话,只是连连磕头,口里不停地说:“饶命!”
刘铭传一看问不出个所以,只好把候选布政使王培传来,用手指着那名跪地求饶的兵勇吩咐道:“宇文建去县城购粮至今未回,只跑回这么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莫非守城官兵把他们几个误当成捻匪了?你即刻带人去县城一趟,看个究竟。着宇文建无论购粮多少,都要回营缴令。他这里无粮,我们可以到别处去购,总不能把时间都白耗在这里。”
王培急忙带了几个长随打马直奔县城,竟然也是一去无回。刘铭传急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刘铭传把善庆传来,说道:“善大人,昨夜本官着游击宇文建持谕去县城购粮,谁知只跑回个兵勇,却又被吓得疯疯癫癫,说不清情况。本官无奈,只好又着王培二次进城,却也是有去无回,直到现在还未回营缴令。宇文建、王培等人,眼见是被守城官兵当贼捻给锁了。本官想让您老带上几个人走一趟县城,向县令讲明情况,让他们把购粮的人尽快放了。”
善庆大叫道:“这山东的官吏怎么都被丁宝桢调教成这样!不围剿捻匪,偏要与官军作对!”
刘铭传道:“现在先不说这些,救人要紧。等救回人后,本官自会禀告钦差大人去与丁抚台理论。你须多带几个人去,不要又遭了人家的道儿!”
善庆是有名的火爆将军,当下也不答话,噔噔噔跑出营去,很快点齐一营人马,快速驰向城关。
此时安丘县正七品知县李舒翘,正带着守城官兵及一班胥吏守在城门外。李舒翘一见官军旗号,急忙快步向前,走到善庆的马头,躬身施礼道:“安丘县知县下官李舒翘在此恭候善军门!正巧守城官兵昨夜捕获了几名捻贼,正好交给大人处置。”
善庆飞身下马,劈头问道:“你捕获的捻贼在哪里?”
李舒翘用手向后一指道:“捻贼凶悍,还诈称购粮的官军,下官已着人将他们绑在车轮子底下。”
善庆顺着李舒翘的手指望过去,见刘长进、王培等人俱被捆翻在地,分别缚在车轮底下。
王培一见善庆,大声道:“善大人,您老快来救我们几个!”
善庆怒火中烧,抬手对着李舒翘的面门就是一马鞭,骂道:“狗官,瞎了你的狗眼,连官兵也敢捕获!快快放人!”
李舒翘被打得面门发热,头昏眼花,一时不辨东西。
善庆大叫道:“你这狗官,还不放人吗?你以为本官不敢要你的狗命吗?”李舒翘这才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面,连呼放人。
善庆抬上宇文建的尸体,带上刘长进、王培等人,很快返回大营。
刘铭传一见宇文建的尸体,当即放声大哭。他一面遣人给统帅李鸿章送信,一面发文山东巡抚衙门,定要与巡抚丁宝桢理论一番。
李鸿章接读到刘铭传紧急送来的禀文,不禁连连跺足道:“山东地方官府与我淮军为难,如今竟发展到视官军如贼、任意戕杀的地步!这样下去,我淮勇不仅在山东寸步难行,剿捻大业何得功成!”
李鸿章一面飞函两江总督衙门,通报发生在安丘县的事情,一面行文山东巡抚衙门,通报钦差将赴安丘一节。
李鸿章决定借机整治一下山东的吏治,让丁宝桢见识一下自己的手段。丁宝桢接到刘铭传的信后,虽然也吓了一跳,但他并未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何况军兴时期,认兵作匪是地方上常有的事。尤其是读到安丘县知县李舒翘的禀告文书后,他更认定理在安丘。但他没有料到李鸿章会亲赴安丘,这就不得不让他也要到安丘去走一趟了。
丁宝桢比李鸿章先一天赶到安丘县城。
李鸿章到后,丁宝桢着令守城官兵列队于城墙之上,自己亲自带着一应大小随员,出城三十里迎接。这并非丁宝桢有意这么做,实在是大清国礼制如此,他不敢不这么做。
李鸿章下轿后,丁宝桢就带着一应随员急忙跪倒,丁宝桢朗声说道:“赏二品顶戴山东巡抚下官丁宝桢,给钦差大人请安!下官恭迎钦差大人!”
李鸿章望了望周围,躬身扶起丁宝桢说道:“丁抚台无须多礼,快快起身。”
丁宝桢口称:“谢大人抬举。”双手撑地爬起身来。
丁宝桢身后的一应随员俱各起身。
李鸿章望着丁宝桢说道:“丁抚台,安丘县知县李令可曾同来?”
丁宝桢指着身后站着的李舒翘回道:“回钦差的话,这位就是安丘县李令。”李舒翘跨前一步施礼道:“赏七品顶戴安丘县知县下官李舒翘,叩见钦差李大人!”
李鸿章点一下头,随口问道:“你叫李舒翘?”
李舒翘答道:“正是下官。”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李舒翘,本钦差问你,官军到你县购粮,你如何不问青红皂白便将他杀了?”
李舒翘答道:“大人容禀,当晚夜黑,城门已是关闭。购粮官军叫门凶狠,又不容人讲话。守城官兵认定是捻贼扮作官兵模样来逛城,就放起枪来。这也怨不得城门官。请大人明鉴!”
李鸿章问道:“照你所讲,城门官射杀官兵不仅无罪,反倒有功了?你打算怎么奖励于他呀?”
李舒翘道:“只等钦差大人和抚台大人吩咐,下官照办就是。”
李鸿章大喝一声道:“大胆!无理射杀购粮军官,你还振振有词!还满嘴胡说什么奖励城门官!来人,先将他的顶戴摘了,押进城去关进大牢!等本钦差问明情由后,再行问罪!”
两名亲兵一听这话,立马将李舒翘一脚踢倒,然后摘下顶戴。
丁宝桢忙道:“钦差大人且慢。大人容禀,下官以为,大人尚未问清案由,便先将李令摘去顶戴,实在过于唐突。何况,射杀官军乃城门官所为,就算大人问罪,也该先问城门官之罪,与李令何干?”
李鸿章双眼一瞪道:“放肆!本钦差在此,还轮不到你来讲话,你好生前面带路,本钦差要进城问案!”
李鸿章话毕坐进轿子,喝一声:“起轿!”
丁宝桢满脸通红,却又不敢不照钦差吩咐的话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