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李鸿章坐在巡抚衙门里,边品茶边翻看广方言馆报过来的生员履历。一名师爷手里拿着一纸公文,悄悄地走进来道:“案上刚刚收到总署的一道咨文,是关于白齐文的。”
李鸿章一听“白齐文”三个字,当即打个愣怔,接过咨文一看,果然是关于白齐文的,但却不是缉拿文告,而是有关宽恕白齐文罪过酌情重带常胜军的咨文,下面明晃晃盖有总理衙门的印信。
李鸿章的脑海一片空白,眼望着咨文发呆。
师爷小声问道:“抚台大人,您老总该有个话。这道文书,究竟发不发下去呢?”
李鸿章一下子清醒了,他把咨文放到案上,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这件事,容本部院想一想。”师爷诺诺退下去。
李鸿章把郭嵩焘和乔松年传来,用手拍着咨文道:“白齐文罪恶滔天,总署竟然宽恕其罪!还想让他重任常胜军领队!你们两个看看。”
郭嵩焘看毕咨文,便顺手递给乔松年。
乔松年大略看了看,道:“不用问,这准是薛侍郎干的好勾当!说不定,宽恕白齐文这件事,恭亲王都未必知道。”
郭嵩焘道:“乔大人的话,职道也有同感。天下人都知道,薛侍郎与阿礼国、蒲安臣二人,好得形同把兄弟,而白齐文做常胜军领队时,又很是用大价钱从薛焕的古董铺里买过几个尿罐子。薛焕现在是总署大臣,白齐文的事,他能不帮忙吗?”
李鸿章点头道:“二位所言与本部院所想暗合。本部院于是决定,总署的这个咨文,先不发下去,等着白齐文这个狗杂种自投罗网,给薛焕个难堪,让那白贼空欢喜一场。”
郭嵩焘沉吟了一下道:“中丞所言似有不妥之处。设若恭亲王真不知此事,我们将那白齐文捕获自是大功一件。但若此事是恭亲王答应的呢?海口却将白齐文捕获,难堪的恐怕就不是薛焕,而是恭亲王了。职道以为,这道总署的咨文,中丞仍然照发下去,等到白齐文来禀见的时候,给他一个不准罢了,量那白齐文又能怎么样呢?”
李鸿章想了又想,道:“郭道所言极是。为了一个白齐文,本部院也犯不着去得罪恭亲王爷。此事还是稳妥为上。”
总署咨文当日即由巡抚衙门发至各哨卡、海口,缉拿白齐文的告示一夜间消失。当晚,李鸿章给恩师曾国藩写信通禀此事。
在信中,李鸿章气愤地写道:“……接总署衙门来函,令白齐文复带常胜军。虽英美公使代为力保,中国岂毫无法度?……朝廷纲纪须其存立,乃如此模棱畏事,是非何由得明?令人灰心。”李鸿章这话,除了跟身边的人和曾国藩说说外,不敢同其他人讲。
李鸿章将信装套打封完毕,便命人沏了一壶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思考起筹设上海机器制造局的事。
一个月后,白齐文怀揣从薛焕手里讨得的八行纸,趾高气扬地来见李鸿章。李鸿章当日正为常熟被太平军围困而与刘铭传、张树声等人计议如何解围的事,闻报,李鸿章微微一笑,命其进见。
白齐文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见大厅之上坐了许多的文武官员,他竟仿佛没有看见,只管冲中间的李鸿章大咧咧用汉语说道:“抚台大人近来可好啊?”
白齐文话毕,从怀里掏出薛焕的书函,想要递给李鸿章。李鸿章却两眼一瞪,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你是何人?是从哪里来的?”
白齐文不妨李鸿章有此一问,当即有些慌乱,答道:“鄙人是白齐文哪,刚从朝廷那里来。李大人是认识鄙人的呀!”
李鸿章笑着问了一句:“你说你是美国人白齐文?”
白齐文忙答:“鄙人正是美国人白齐文。不过,鄙人已加入贵国国籍,这一点,李大人也是知道的。”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白齐文,本部院现在问你,你既加入了我国国籍,却如何不遵我国的法度?你抢劫吴府,打伤杨坊,又把常胜军一个月的饷银据为己有。你犯了如此大罪,却不来巡抚衙门请罪,你胆子也太大了!”
白齐文用手挥着八行纸道:“李大人息怒,鄙人承认有过失。但鄙人的过失,已被总理衙门宽恕。难道大人没有见到公文吗?这是薛大人代表总理衙门写给李大人的。”
李鸿章忽然站起身,大喝道:“放肆!你在同谁这样讲话?”
白齐文一愣,道:“鄙人在同李大人讲话。李大人,鄙人说错了什么吗?”
李鸿章用手指着白齐文,一字一顿说道:“白齐文,你给本部院听着,你既与我大清通籍,一切就该照我大清的规矩办理。你见到本部院,一不行礼,二不请安,讲起话来指手画脚,还弄张纸拿在手里,这成何体统!来人,把这个目无官长、乱我法度的白齐文,赶将出去!”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拉起白齐文便走。白齐文大叫道:“李大人,你该听我把话讲明白。你这样胡来,朝廷是要革职于你的。你要被杀头的!你要被杀头的!”
李鸿章把头扭向一边,理也不理。白齐文被侍卫连推带搡地弄出衙门,手里拿着的八行纸早已少了半截。
白齐文气恨交加,索性连手里拿着的半截也丢在地上,对着辕门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叫道:“你们等着,鄙人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给你们看!”
守门的侍卫和站哨的亲兵均掩嘴而笑,白齐文羞愧难当,飞快地离去。当晚,有消息传进巡抚衙门:白齐文搭乘英国轮船离开上海,向绍兴方向驶去。
李鸿章接到密报,当即冷笑道:“他不要说去绍兴,就是二次进京,本部院也不怕他!”
一名师爷这时小声道:“大人,白齐文没有做成常胜军的领队,又遭大人的一顿奚落,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去投长毛?”
李鸿章用鼻子哼了一声道:“白贼现在手里一无银子二无兵,长毛肯收留他?他做梦去吧!”
师爷一见抚台这样说,马上也改口道:“想想也是,长毛最是势利,白贼一无兵二无饷三无枪炮,任他是猛张飞,他们也是不会收留的。说不定,再赏他几鞭子,他这亏可就吃大了!”但李鸿章这次可低估了白齐文。
白齐文一怒之下不仅当真投了太平军,且被忠王李秀成委以重任,担任太平军最有战斗力的火枪营主帅,专与戈登率领的常胜军作战。
李鸿章得知实情后,一面紧急把白齐文投敌的消息上奏给朝廷,一面着快马晓谕正在绍兴作战的戈登:若发现白贼行迹,务必用火枪将其打死,万不要姑息。
李鸿章同日与郭嵩焘发感慨道:“最势利的不是长毛当是洋人。我强贼弱,洋人助我;我弱贼强,则洋人助贼!白齐文若非英轮相助,他岂能投进敌营!我观以后情势,长毛灭后,洋人将是我一大腹患!”
白齐文接统太平军火枪营后,发誓要把火枪营训练成一支世界上最强、最能打硬仗的军队,这支军队不仅要摧毁常胜军,还要把淮军斩尽杀绝,把上海夺到手,让忠王李秀成取代李鸿章成为江苏的主宰。
白齐文的誓言让李秀成大喜过望,连连称好。白齐文从李秀成这里找回了自信,开始全身心地操练火枪营。
有暗探急报戈登,戈登决定乘白齐文军未练成之时杀他个措手不及。一日深夜,大地一片宁静,大块的乌云厚厚地包裹着月亮,天地间一丝光明也没有。戈登率领常胜军突至白齐文营地。
睡梦中的白齐文被炮声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穿着短裤便跑出大帐,很快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炮弹的爆炸声在营房四周响起,崩起无数的泥土;营房已是火光一片,分明是打着了火药库,大批的太平军被烧得四处乱跑,根本无法迎敌。眼见大势已去,他急忙返身走回大帐,慌慌张张穿上衣服,戴上帽子,随手拿过自己的行囊夹在腋下,又拿过战刀提在手里,弯腰躲避着炮火,快步走进火枪营粮台的大帐里。
粮台也正在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一见白齐文进来,忙道:“洋大人,外面枪炮响得紧,莫不是清妖杀过来了吧?”
白齐文跨前一步,反手一刀将粮台剁翻在地,口里道:“见你的鬼去吧。中国人,都是妖怪!”
白齐文把粮台的尸体踢到一边,便开始到处乱翻,直到翻出一大堆银子才罢休。他把银子统统包进自己的行囊里斜挎到肩上,这才用刀割了条白布举在手里,离开营盘去找戈登。其时浓烟滚滚,遍地是太平军倒下的尸体,白齐文出营竟然没有被人发现。
这一战,李秀成苦心经营的火枪营大半被杀,只有少数几百人逃脱。常胜军大获全胜,又添白齐文一人。白齐文把从火枪营打劫来的银子分一半给戈登,并表示,愿意终身跟随戈登,永不生二心。
白齐文道:“将军阁下,您是英国人的骄傲,也是我们美国人的骄傲。鄙人不相信中国人,因为他们都是魔鬼,但我相信您。您是来拯救魔鬼的,您是鄙人的大救星。鄙人愿意永远跟着您,冲锋陷阵,替您去立大功,让您成为世界各国当中名气最大的将军。以后,谁敢来与您争夺常胜军领队的位置,鄙人便与他拼命!只要鄙人在您身边,谁都不敢把您怎么样。将军,您相信我吧。”
白齐文的一番花言巧语,把戈登说得心花怒放,当即拍着胸脯夸下海口,愿意亲赴上海保举他为常胜军副领队。
戈登带上白齐文,乘常胜军舰船离开大营赶往上海。
到了上海口岸,戈登把白齐文一个人留在船上,只带了少许几名亲兵,乘轿来到巡抚衙门,要为白齐文说情。
李鸿章已接到李恒嵩的密报,知晓戈登的来意。
戈登施礼毕,李鸿章便抢先一步道:“戈登将军立下盖世奇功,听说又擒获叛匪白齐文,真是可喜可贺!本部院这里正在草拟奏折,为将军请功。来人,请把本部院为戈登将军准备好的顶戴官服拿来!”
一名侍卫手捧着顶戴官服应声走进来。
李鸿章道:“戈登将军,本部院欲保举你为我大清国正二品总兵衔,你是不是到里面把顶戴官服试穿一下?”
戈登被李鸿章奉承得一时不分东西,口里除了会说谢谢,再无二话,乖乖地跟在侍卫的后面,乐颠颠到里间去更衣。
戈登很快身着顶戴官服打里面摇摇摆摆走出来。李鸿章一看,险些笑破肚皮。
戈登头上的顶戴还算大小适中,但裤褂与身材却极不相称。戈登身材高大,穿上官服后,手臂和小腿露出一大截,他本人又是白而多毛,远远一看,活脱脱就是一头宰杀后被吹打起来的年猪!
戈登却是满心地高兴,站到李鸿章的面前,还特意转了转,说道:“李大人,谢谢您,鄙人穿这身衣服感觉很好!”
李鸿章忙止住笑声,道:“这身衣服,将军眼下还不能穿,因为有几处不合体,需要让裁缝改一改,穿起来才更精神。”
“好好好!”戈登笑道,“鄙人按抚台大人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李鸿章点一下头,忽然说道:“戈登将军请坐,我们来说正事。白齐文现在哪里?是否已押来上海?”
戈登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忙道:“李大人,鄙人正要同您说这件事。其实,白齐文不是被捕获的,他是自降的。他已经真心悔过,愿意继续为大清国效劳。请大人看在他曾经立功的分上,饶他这一回,给他个机会,他会成为一员猛将的。”
李鸿章脸一沉,怒道:“将军此言差矣!白齐文叛投长毛,罪无可赦!本部院已备好王命,只等白齐文押到,便将他正法。难道将军不知道白齐文犯过何罪吗?”
戈登一愣,起身说道:“李大人,您老要搞清楚,白齐文是自降过来的,不是我们捕获的!自古道:降者不杀。您不能杀掉他!”
李鸿章没想到一贯讷言的戈登竟然讲出了这样一番大道理,一时倒找不出合适的话驳他。气氛陡然有些沉闷。
许久,李鸿章问道:“戈登将军,你打算怎么安置白齐文?”
戈登道:“李大人,鄙人已与白齐文交谈过,他深知长毛的阵法,鄙人打算保举他为常胜军的副领队。”
李鸿章摇头道:“戈登将军,本部院可以给你面子,给白贼留一条活命,但让他重新出任常胜军的副领队,本部院却万万不能答应。本部院平生最恨叛变投敌、唯利是图之人。白齐文目无王法,殴打朝廷命官,还则罢了,但他不该反投长毛。只此一端,就算本部院有心网开一面,朝廷也不会答应。白齐文在我大清国,是不能再驻足了!”
戈登见李鸿章面色凝重,语气坚定,知道白齐文做常胜军副领队的事已不可能,于是只好道:“只要不杀掉白齐文,随大人怎么处置都行。鄙人现在就去船上把白齐文带来。”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戈登将军如此深明大义,本部院倍感宽慰。请将军速去速回,本部院在这里恭候。”
戈登于是就穿着那身不合体的官服,一摇一摆地走出衙门,乘上轿子赶往渡口。白齐文很快便被上海县大牢收押。李鸿章连夜上折,奏请将白齐文逐出国门,永不准踏进大清国土。朝廷旨准。一个月后,美国人白齐文在官兵的看护下,登上回国的轮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中国。
送走白齐文,李鸿章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只觉通体舒畅,心情无比欣悦。他把军中事务放手交给刘铭传、张树声等人,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筹办上海机器制造局一事中来。这期间,荷兰国派专使赶到上海,请求立约通商。朝廷专旨着李鸿章依照大清国与比利时国订约成案全权办理。
李鸿章接旨后,马上将荷兰国使节约至通商衙门进行会商,依照大清国与比利时国之间订立的通商条约,两国很快达成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