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郭嵩焘口里的老相国倭中堂,便是当今赫赫有名的文渊阁大学士、理学大师倭仁。
倭仁字艮峰,蒙古正红旗人,乌齐格里氏,道光进士。曾与曾国藩一同拜在理学大师唐鉴门下研习理学,讲求宋儒之学,一贯以卫道士自居。累官翰林院编修、大理寺卿。咸丰帝即位,下诏求言,倭仁奏陈“用人行政”之术,认为程颢等提出由皇帝延请“老成贤儒,讲论道义”的主张,是“人君修养身心之要,用人行政之原”,深得咸丰帝嘉许,不久擢翰林院侍讲学士、工部左侍郎,命授皇帝读。
《北京条约》订立后,大清国拟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倭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力持不可,受到奕、文祥等人的猛烈攻击。总理衙门成立月余,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咸丰帝忽然下旨,着倭仁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
倭仁接到圣旨,当即气晕,却又不敢抗旨不遵。倭仁以往上下衙门都是坐轿,但他去总理衙门的这一天,偏偏改成骑马。一班侍候在侧的家人,见他老气嘟嘟的样子,谁也不敢乱说一句。他穿上簇新的官服顶戴,流着眼泪爬到马背上。看他的样子,仿佛不是去衙门办差,而是去法场送命。家人小心地把他护送到总理衙门的大门口,正要侍候他下马,他却忽然大叫一声:“祖宗怪罪下来了!”然后便两眼一闭,倏地从马背上倒栽了下来。家人救护不及,只好把他抬回府里。
他以后就在府里养伤,一直养到“毋庸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为止。同治初,升任工部尚书,旋授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
就是这一年,总理衙门奏设京师同文馆。偏偏就有大臣上疏陈言,称同文馆在教习洋话的同时,还应该设理学一科,不能忘了根本。
西太后看了折子认为有理,于是让军机处下旨,着倭仁兼署同文馆教习,命其十日必到同文馆讲授一节理学。倭仁坚辞不就,还上奏称:“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恭亲王、文祥等人急忙反击,倭仁、李鸿藻等人严阵以待。这场争论整整持续了半年之久,虽然最终同文馆还是办了起来,但倭仁总算又达到了“毋庸到同文馆讲授理学”的目的。
一局终了,郭嵩焘忽然道:“少荃,你想没想过,你的折子到了京师,倭相国若鼓起眼睛,力持不可怎么办?”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道:“倭中堂肯定会有异议。可他老只是大学士,还没入军机。我朝大学士有相之名,而无相之实,军机大臣则有相之实,而无相之名,谋断尽操在军机大臣手里。
“只要恭亲王不说话,别人不敢说什么。何况,折子拜发前,我已与恩师函商过,恩师不仅没说什么,还同意具名。倭仁什么人都敢碰,但他要想碰我恩师,倒要费他一番思量。要知道,长毛的根基,此时就操在我恩师的手里。我听北边来的人说,文宗晏驾前曾有遗诏,破金陵者封王。如果此言不虚,我恩师该是什么位置?”
郭嵩焘小声道:“你倒是会替我那亲家翁安排!我那亲家翁现在仅是协揆,就已感到权柄太重,若当真封了王爷,不是要他的命吗?何况,削藩以后,汉官不封王已成大清祖制,总不济到了现在就改祖制吧?传言不足信,不足信。”
李鸿章微微一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同年之间说点闲话你也当真!我何曾不知朝廷防我汉官之心!若非洪杨作乱,朝廷肯把权柄交给我们这些汉官吗?想都不要想啊!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要同你讲一件大事。你知道,靠购买洋枪洋炮装备兵勇终非长久之计,我们总要能自己制造才行,安庆制造所就很成功。我打算在上海创办一所更大规模的机器制造局,该局不仅能制造枪炮,亦能制造其他机器。你认识的能人多,看由谁来办合适?”
郭嵩焘小声问一句:“这件事,我那亲家翁知道吗?”
李鸿章笑道:“没有他老的同意,你以为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办成吗?这可是件大事啊!”
郭嵩焘点头道:“这是件好事情,但须有能员来办才能事半功倍。这件事,你非奏调丁日昌不可!丁日昌惯与洋人打交道,是有名的丁小鬼。现在你身边,就缺这种人。”
李鸿章沉吟道:“我也想到过他,只可惜他在安庆为我恩师督办枪械所。我奏调他来上海,分明是挖恩师的墙角,坏了规则不说,也吃天下人的笑话。我的意思,想重新奏调吴煦督办,如何?”
郭嵩焘摇头道:“重新起用吴煦,我以为有三不可。吴煦联络洋人过于媚,此乃一不可;吴煦做官过于贪,此乃二不可;我听说,京里已传出话来,白齐文正在通过阿礼国和蒲安臣与总署谈复职的事,你知道,白齐文与吴煦有芥蒂,一旦总署答应白齐文重任常胜军的领队,吴煦还怎么在上海立足?此乃三不可。
“少荃,你听我一言,还是奏调丁日昌来沪为上上之策。安庆总督衙门人才济济,盛况空前,不短丁日昌一个人。何况,安庆乃弹丸之地,不宜发展大型的制造业,比不得上海,是商埠要冲,无论搞什么都能出规模。少荃,你可不要错打了算盘。你奏调丁日昌,我那亲家翁肯定能同意。江苏的事,说穿了,还不就是两江的事吗?”
李鸿章点头道:“奏调丁日昌这件事,我还要和恩师函商一下。对了,戈登出任常胜军领队以来,打得比较顺手,绍兴这一两日就能克复。克复绍兴后,我拟奏请上头赏戈登一个总兵衔。顺便呢,我想再给你老哥来个暗保,想让你老哥接替刘郇膏署理江苏按察使。你我是同年,按说你头上的顶子,是早该换换色了!”
郭嵩焘先是一愣,随后长叹一口气道:“咳,也怪我自己时运不济。在湘军大营干得好好的,偏偏丁忧期满了;丁忧期满了倒也不甚要紧,涤生完全可以奏请我继续留在湘军襄办军务,偏偏我俩又于当年结了儿女亲家!这样一来,涤生不仅不能奏请留我,还要规避!
“进京以后呢,原本在编修任上干得也是好好的,上头却偏偏着我随僧王爷去天津与洋人议和。好了,不说了。说多了,你又嫌烦。我现在问你一件事,你自己的事情,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办?你不能让老太太给你看一辈子孩子啊!”
李鸿章苦笑着答道:“老太太的脾气我比你清楚,她老人家说归说,当真把两个孩子从她身边带走啊,你看她能愿意吗?这件事啊,等娇儿她娘去世满三年再说吧。”
郭嵩焘瞪大眼睛吃惊地说道:“你说什么?你为娇儿她娘守满三年?你老弟什么时候跟倭相国学上理学了?丁母忧丁父忧,没听说还丁妻忧啊!你疯了?”
李鸿章笑道:“你不要胡说。我认为呀,洋务要搞,理学也要学。搞洋务是为了强国,讲理学呢,是为了不乱性。我们这些人,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就算满心想把老祖宗给的这些丢掉一时也难办到。你老哥现在是出了名的洋务专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郭嵩焘默默地拿起棋子,口里道:“我们再来一局?”
李鸿章一边摸棋一边笑道:“真不愧是恩师的亲家翁,棋瘾同我恩师一般大!”他口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怎样才能把丁日昌顺顺当当地奏调过来。
丁日昌也是晚清时期的重要人物。曾国藩创办安庆枪械所时最得力于两个人,一个是容闳,一个便是丁日昌。
丁日昌是广东丰顺人,字禹生,又作雨生,贡生出身。因办团练选府学训导,积功至知县衔,补江西万安知县。不久,万安被太平军攻破,他因防守不力被革职。旋入曾国藩幕,渐受器重,被委安庆枪械所督办,受曾国藩保举赏四品道员衔。丁日昌通过容闳的介绍,很是结交了一些洋人朋友,洋人也都把他当作一座靠山来看。因他与洋人走得太近,同僚背地里都管他叫丁小鬼。叫来叫去,都知道安庆枪械所有个会拉拢洋人的督办叫丁小鬼,丁日昌是谁反倒无人知道了。
当天晚上,李鸿章在寄给陈筱舫的信中这样写道:“唯鸿章所深虑者,外国利器强兵,百倍中国。内则狎处辇毂之下,外则布满江海之间,实能持我短长,无以扼其气焰……中土士夫不深悉彼己强弱之故,一旦有变,曰:吾能御侮而破敌,其谁信之!”
说来奇怪,李鸿章与曾国藩联衔奏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的折子递进京师后,倭仁竟然没有讲出公开反对的话。徐桐虽然哭着喊着闹了两次,后见倭仁一言不发,他也登时缄口。
朝廷很快批准李鸿章在上海设立外国语言文字学馆的建议,并将学馆名字正式确定为广方言馆,或称上海同文馆。
广方言馆一切皆仿京师同文馆例,招收十四岁以下满汉童子入馆学习英、法二文及自然科学,三年为一期,经费由江海关支拨。广方言馆第一期生员只招收了十名贫困人家的子弟,没有满人,亦没有哪个乡绅子弟入学。
眼见广方言馆开学的日期越来越近,李鸿章胸中的那股自豪感也愈来愈强。尽管广方言馆只招收了十名童子,但从十名童子身上,李鸿章看到的却是大清国的未来。
李鸿章当日给大哥李瀚章去函一封,这样写道:“特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于上海,选聘各国旅沪侨民,为之教授。专授各国文字,养成外交人才。吾兄倘有意于此,可命玉侄来申学习,将来为国家出力,此亦我李氏所欣幸也。”
但李瀚章却对此事持有异议,他并没有送自己的儿子过来,也没有给二弟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