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坊离开常胜军大营,先赶到松江城去会吴煦。吴煦正在布政使司衙门同署松江知府方传书谈论公事。杨坊一见吴煦,先匆匆施了个礼,方传书对着他施礼,他也不理,只管口里说道:“方伯,白齐文这个洋犊子他反了天了!他不过是个管带,竟然连我这个督带都不放在眼里!不是我抹下脸来狠狠训斥了他几句,他不定要作多大的妖呢!”
吴煦不满地望了杨坊一眼,这才缓缓地说道:“你这个人哪,真是做惯了康白度,连说话也是虚虚实实的。而你这个督带,敢训斥白齐文一句吗?”
杨坊瞪起眼睛道:“我是堂堂督带,是替皇上家管他的。训他算什么?把我惹急了,我还敢用板子打他洋犊子的屁股呢!”
吴煦叹口气道:“你呀,还是坐下说话吧。白齐文同意去金陵助剿了?李合肥的札子可是又到了,你看看吧!”
吴煦从桌上拿起札子递给杨坊。方传书这时道:“二位大人有公干,下官就先走一步吧。”
杨坊埋头看札子,一旁站着的吴煦点一下头,方传书快步走出去。杨坊手捧着札子抬头说道:“方伯,白齐文虽然答应去金陵助剿,可他要先把在宁波驻防的法思尔得召回大营,这总要费掉十几天的时间。
“白齐文还提出火药和弹子不足一项,让我们给他补足。还有租船一项,也要一笔银子。合肥催个不停,却没有提到租船和补足火药、弹子三项,这是什么意思?”
吴煦沉思了一下道:“这正是李合肥的高明之处。他明知道洋人不好得罪,自己不出面,却把难题推给我们两个,让我们两个受活罪!”
杨坊说道:“方伯,这件事,要不要去焕翁那里讨个主意?”
吴煦道:“不去向焕翁请教,你能想出好法子吗?还有,不是老哥说你,你老弟也要注意一下才好。不管怎么说,方传书也是个四品顶子的署府,他起身给你见礼,你怎么能这样拿大呢?你我虽位列三大宪,可出身毕竟不是正途。人家方传书虽是四品顶子,可却是两榜出身,是考取来的功名。官场不同于洋场,我们以前在洋场,可以不管官场的事情,可我们既然改道入了官场,就不能不讲官场的规矩呀!”
吴煦一席话,把个杨坊说得满脸的不高兴。吴煦又补充道:“老哥说的这些,你老弟也不要不爱听。不定什么时候,一些人发达了,踩到了我们的上头,我们到那时可就有的罪受了!”
杨坊仍努着嘴不言语。
两个人很快离开松江城,乘轿赶往上海的通商衙门。薛焕当日偏偏公事多起来。吴煦、杨坊二人到时,薛焕正在签押房和德国的一名领事谈公事。吴煦和杨坊被领到书房去喝茶;茶整整喝了三壶,薛焕还没有从签押房出来。杨坊等得心头火起,便央一位师爷去签押房打探动静。
师爷不久回称:“大人正在和英国的一名古董商人谈生意,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两个人就只好把帖子留在了桌上,告辞出来。
吴煦当夜便回了松江城,杨坊因为没有讨到主意,不肯就此罢休,便就宿在上海城内二房的家中,准备第二天再来见薛焕。
吴煦回到松江,当夜却没有回衙门,也没有回府邸,而是直接去了与他相好的一个姘头那里吃饭、落宿。
布院衙门与吴府上下,都不知道吴煦已返回城内这一节。白齐文就在这晚点了一千人马扑进松江城内;参将李恒嵩当时正在自己的房中喝茶,忽听门外人声嘈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步出门外打听,方知白齐文带人赶往松江城方向。
李恒嵩也顾不得多想,急忙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坐骑来,叫上随身的两名侍卫,急急尾追过去。
白齐文进城,先让人将松江城的四门关闭,将守城官兵俱赶下城头,换上他的人马,然后便带人闯进布院衙门。当值的差官忽然见一帮洋人舞刀弄棒地闯进来,以为是打劫,早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后院,一脑袋便扎进一堆乱草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白齐文在衙门的里外走了一遭,没有见到人,道:“你不在衙门,肯定就在家里!”随手推翻两张桌子,率人奔出衙门,扑向吴府。
白齐文砸开吴府的大木门,带人里外搜查,仍没有见到吴煦的影儿。白齐文就把吴府的管家拉到面前,问道:“鄙人是常胜军的领队白齐文,你快告诉我,吴大人躲在哪儿?”
管家是认识白齐文的,他一边暗中打发人去向知府方传书报信,一边说道:“老爷午后便同杨按院去了上海。大帅要与老爷谈公事,只管去上海找,一准能找着!”
白齐文眼珠转了转,问道:“吴大人去上海,我怎么没有见到?你们清国人个个都会撒谎,你的话我不信。你要讲实话,吴大人他究竟躲在哪儿了?我不是要难为他,只是要同他办公事!”
管家慌忙答道:“大帅真能讲笑话,我家老爷与大帅是朋友,我老头子怎么能骗大帅呢?老爷他真的没有回来。大帅不信,可以到布院衙门去问!”
白齐文道:“好,我就相信你老头子一次。我也和你说实话,我来找吴大人是来拿银子的。如今吴大人不在,你就把银子交给我吧。我拿了银子就离开这里,绝不为难你!”
管家惊道:“大帅不是在说玩笑话吧?您老找老爷要银子,该到衙门里去要,怎么半夜三更闯进家里来要?公家的银子能放在家里吗?”
白齐文一拳把老管家打翻在地,恶狠狠地说道:“你们大清有句古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吴大人欠我的银子,我就要找他来要,他躲起来不肯见我,我当然有办法。”白齐文随后冲着部众大喝一声:“给我搜!把银子统统给我搜出来!”
吴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老管家被白齐文打得背过气去,许久才醒过来。老管家拼死爬起来,睁眼一看,下人都被轰到一个角落里发抖,吴府的九房太太连同丫环,都被锁进一个大空房子里干号,洋兵在各个房间里乱翻。老管家登时急得不知如何才好。
松江府知府方传书恰在这时带着首县及几名衙役,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方传书一见吴府管家满脸是血,正在原地打转转,忙问:“您老如何这种模样?这里出了什么事?”
老管家一见方传书,忙把双手一拍道:“哎呀方太守,您可是来了!不得了啦!白大帅带人正在各屋搜银子,几房太太都被他给锁进了一间屋子里。您老快去劝劝吧!”
方传书大惊道:“好好的,怎么惹上了这个洋太岁!”方传书快步穿过院子,推门走进上房,见白齐文的脚下放着一堆首饰盒子,部众正在各屋乱翻。
方传书对着白齐文高喊一声:“白大帅!”
白齐文回头见是方传书,便道:“这不是知府大人吗?你来得正好,你快带鄙人去找吴大人。他欠本军的五十万两银子,我们今晚必须拿到手,一刻也不能耽搁!在拿到银子之前,官场的规矩对我无效!”
方传书强笑道:“大帅原来是想找方伯大人,这事就好商量了。方伯今儿午后,便同着杨臬台去了上海通商衙门,大帅去上海一准儿能遇着方伯。大帅,您老快下令让他们住手吧!方伯的府上被翻成这个样子,您让本府如何向方伯解释?”
白齐文正要讲话,常胜军参将李恒嵩大踏步走进来。
李恒嵩进来先对着方传书深施一礼,也不及方传书回礼,他便一步跨到白齐文的近前,急道:“大帅,您老怎么私闭了城门?大帅既通了大清的国籍,就该知道大清的法度!”
白齐文瞪起眼睛,道:“鄙人现在寻找吴大人为本军要银子,你跑来胡说什么?我不闭城门,要是跑了吴大人怎么办?本官的五十万两雪花银子,管哪个要去?”
李恒嵩急道:“大帅找吴方伯索要饷银,这固然不错,但您老不该私闭城门啊。私闭城门这件事,若是传到上头,那罪可就大了!大帅,听卑职一句,快下令将城门交还给松江府吧,若是晚了,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白齐文不以为然地道:“脱不了干系又能怎的?是他吴大人欠我的银子,又不是我欠他的银子,我横竖要拿够银子。李参军,你还是快回大营吧。这件事与你不相干,是鄙人与吴大人之间的私事。他答应了的事就要办,否则常胜军就要变成常败军!”
这时,一名守备顶子的洋兵从一个屋子里走出来,守备的手里拎着个大包袱,包袱上绣着很好看的一对鸳鸯;守备的后面跟着十几个兵,兵的后面则是吴府的一名奶妈模样的人。奶妈连哭带叫,一边跌跌撞撞往守备的身上扑,一边说道:“这是三小姐家里陪送过来的嫁妆,你们总不济连人家的嫁妆也给拿去吧?”
奶妈口里的三小姐,便是吴煦新娶的九姨太。白齐文一把从守备手里夺过包袱,用手在外面捏了捏,口里道:“是几件破首饰。”
方传书道:“白大帅,这些东西是值不了几个钱的。您老就算给本府一个面子,把东西还回去吧!”
白齐文冷笑一声,让人把脚下及手里的东西,用一块大白布包好拿走,又用手指着方传书道:“好,鄙人就给方大人一个面子,不过,这些东西我还是要带走。你转告吴大人,他家里的这些东西本军先替他保管,让他拿着银子去大营问鄙人讨要!”
白齐文话毕,当先走出去;洋兵们亦一哄而出。李恒嵩小声对方传书说道:“请转告方伯大人,卑职先行回营,容过后再来请罪!”
奶妈在后面大叫道:“这不是抄家吗?这不是抄家吗?”
方传书带上首县急忙到里面去向吴府的诰命夫人请罪。
白齐文返回军营大略清点了一下收获,感觉意犹未尽,很快又点了一千人马扑向上海城。李恒嵩得到消息时,白齐文已离营半个时辰,李恒嵩只好带上几名亲兵追出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