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官上任被旧派系群起围攻 第二十三节 逼讨饷银

吴煦揣着一肚子的怒气来到巡抚衙门,尚未下轿便被告知,抚台李大人并不在衙门,已去青浦几日;李大人走前有话,他老此次到青浦大营,是与张树声、刘铭传等人会商克复青浦的事,一应公事,俱要等他回来再办。

吴煦只好改道去通商衙门见薛焕。吴煦与薛焕喝茶时,常胜军督带杨坊正接到李鸿章从青浦大营发来的军情快报:金陵久围不下,总督曾国藩奏请派兵助围,朝廷飞檄着李鸿章酌情调兵飞赴金陵增援;李鸿章着杨坊转饬常胜军白齐文,着白齐文率军火速增援金陵。

杨坊未待把李鸿章的札子读完,已是浑身抖个不停,他知道,白齐文正为饷银不济一事发脾气,此时让他出征,不是明摆着要碰钉子吗?

杨坊不敢去城外见白齐文。他传人备轿,决定到薛焕那里去讨个主意。杨坊坐进轿里不由叹息:“李合肥呀李合肥,上海是被你搅乱套了!此时就算让老薛重新出来,恐怕也无力回天!”

薛焕着人把杨坊请进签押房。杨坊走进来时,见薛焕正与吴煦坐着喝茶,心里又是一惊,口里不由就问一句:“方伯还没有见过合肥吗?白齐文急得咬牙切齿,您老如何反躲在这里?”

吴煦没有答言,却反问一句:“杨臬台敢是受了风寒吗?怎么脸色乌青?”杨坊坐下,随手打袖中摸出札子往桌上一摔,道:“常胜军募勇的事还没有着落,李合肥又让白齐文飞赴金陵去助围,您说,这不是把本官往死里逼吗?”

薛焕没有言语,随手拿起札子看起来。吴煦听这话,双眼一转道:“老弟可能还不知道,常胜军以后怕是要被解散了!”

杨坊大惊道:“方伯何出此言?有些不着边际的话,您老可不能乱说呀!”

吴煦冷笑一声道:“老弟真会说话,你我相处已非一日两日,老哥是乱说话的人吗?想想以前,老弟你给英国人做康白度(买办),老哥我是美国人的康白度。就说大洋蜡吧,我说三两银子一箱,那就是三两银子一箱,没得商量,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无折扣,那真是言无二价。可老弟你呢,哪箱洋药里没有水分?我一个亲戚知道我与老弟有些交情,便央我找你,你给的是八折,可前制军何大人找你买货,你给的却是七折。老弟,你敢说你也是言无二价吗?”

杨坊被吴煦抢白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挺起脖子,紫涨了面皮,正要发作,薛焕这时把札子往桌面上一摔,说道:“天都快塌下来了,你们两个还在没来由地吵。你们两个也真是作怪,不见面呢还想,见了面呢,又总是拿从前的事扯个没完。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些捐班的人,就是和正途的不一样。照你们这样下去,别看顶子都红了,迟早还得去做康白度!”

两个人被薛焕说得都低下头去。薛焕接着说道:“白齐文这个美国佬,你们都不了解他,本官却了解他。这个混蛋在美国时就不是个安分的人,觑准我大清混乱的时机,混进军队远征到这里。本官通过英国人举荐他做常胜军的领队,并非是因为他会打仗,实是想给李合肥制造点麻烦。现在看来,李合肥的麻烦真的不远了!”

杨坊急忙问一句:“薛大人,您老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还是没有绕到点子上。司里想知道的是,李合肥要让常胜军去助剿金陵,司里应该怎么做呢?”

薛焕瞪杨坊一眼,生气地说道:“你这个人活到这把年纪,还这般糊涂!别忘了,你是常胜军督带,又兼署着江苏的臬台!李合肥现在是署江苏巡抚,你是臬台,你硬抗,不怕他参你个不遵军命的罪名?到那时,你就算想回去做你的康白度,恐怕都不可能!你呀,不能总拨你的小九九,得空,多看看书。官场上的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本官做抚台时,自忖功大于过,还不是让曾湘乡给参下来了?本官现在在上海,名义上是钦差大臣,其实,还不就是跟几个洋人打打交道吗?”

吴煦这时道:“大人的话杨大人大概还没听明白,但司里却是听明白了!”

薛焕抚须笑道:“布院毕竟比按院大一级,悟性也不一样。本官总算没有看错。”依大清官制,布政使是从二品,按察使是正三品,所以名义上布政使比按察使大一级,实际上布、按是平行关系,只是分工不同罢了。

杨坊小声问吴煦:“方伯,常胜军究竟是去还是不去金陵啊?”

吴煦道:“钦差大人的话适才讲得再明白不过,你老弟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杨坊茫然地望了望吴煦,又望了望薛焕,更加不知所措。

薛焕叹气道:“吴老弟,杨按院来前你讲的事情,本官以为,你还是把拨给金陵大营曾老九的协饷往后拖一拖,先把常胜军这个月的饷补上。我们三个都是吃洋人这碗饭的,得罪洋人,我们是自砸饭碗!”

吴煦道:“大人说得是,司里回去,就把银票给杨大人送去,让杨大人转给白大帅。”说着转头问杨坊,“老弟,你一会儿是回松江按院衙门,还是去找白大帅?”

杨坊想了想道:“李合肥十万火急征调常胜军去金陵助剿,本官不把这话说给白齐文,若误了事情,不仅李合肥那里放不过我,连湘乡那里也要治我的罪。我还是先到军营去会白齐文,交待完了军务,我再回松江吧。常胜军这月的饷,反正也是拖后了,再争也不争这一天。”

薛焕想了想道:“杨按院,依老夫看哪,你还是先同吴布院回松江,把常胜军这月的饷银拿到手里,然后再去见白齐文。常胜军不同于绿营,没有银子,说话他是不听的!”

杨坊道:“司里还要请教一句,如果白齐文问起募勇的饷银怎么办呢?方伯已经答应了他,司里却只给他一月的饷银,看那白齐文的架势,若拿不到五十万两,是断不肯罢休的!”

薛焕道:“你这个人,怎么就不开窍呢?长个脑袋,总不至于就会吃饭吧!你就不想想,吴布院当时答应他,不过是个糊弄他的法儿。李合肥看银子比看什么都重,他肯拿五十万两银子送给白齐文吗?他接连把鹤章、蕴章打发回乡,为哪般?还不是募勇扩大自己的实力吗!白齐文若问你要那五十万两,你就一股脑给推到李合肥那里去,让他找李合肥去闹。他只要肯去找李合肥,无论成不成功,都和你这督带脱了干系!这个法子,长个脑袋就能想得出,怎么就你想不出呢?”

杨坊低头想了想,认为果然不错,那脸才始见开晴。

两天后,杨坊腰里掖着银票,带着一干属员,摆轿来到常胜军大营。白齐文已是提前得了消息,早早便带着参将李恒嵩等一班属员在辕门外迎候。

杨坊落轿,常胜军照例鸣放礼炮迎接。杨坊微笑着走下轿子,拿着他督带的大架子与一干人见礼。

礼毕,白齐文对杨坊道:“杨大人,鄙人按着您的吩咐,已经招齐了两千人。您如果今天不来,鄙人就要同着李参将去松江了。杨大人,您快把银票交给我吧。”

白齐文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到杨坊的鼻子底下。

杨坊边往大帐走边道:“白大帅真是个性急的人,本官赶了大半天的路,连口水都没有喝。”

白齐文道:“你杨大人来到我们这里,就是想讨口水喝吗?鄙人可以让人把水缸给你抬来,让你一次喝个够!你还是把银票拿出来吧。刚招上来的两千人,还等着拿饷呢。”

白齐文二次伸出大手横在杨坊的面前。

参将李恒嵩这时道:“大帅,杨大人已经来了,事情肯定有了结果,您老何必这么急呢?”白齐文这才放下胳膊,领着一干人走进中军大帐。各人又重新施过礼,落座。

杨坊打开护书,从里面摸出李鸿章发来的函调札子,往白齐文面前一放道:“白大帅,这是李抚台打军前发给您的札子,您老先看一下,然后再商议一下何时起程。”

白齐文随手把札子推给李恒嵩,却用眼睛瞪着杨坊道:“杨大人,常胜军的五十万两银子呢?你为什么不一起拿出来?你想贪污吗?”

杨坊被白齐文说得哭笑不得,却又不能发作,口里只管连连道:“白大帅真是好急的性子!白大帅真是好急的性子!”

李恒嵩看完札子,道:“禀大帅,李中丞急调我等飞赴金陵助剿。李中丞说,金陵克复只在旦夕,他老决定把这百年不遇的大功劳送给常胜军。李中丞命我军十日内拔营。白大帅,卑职现在就去布置吧!”

白齐文瞪起眼睛道:“李参将,我还没有发话,你去布置什么?本军的领队是我而不是你!”随后他又望着杨坊,质疑道:“杨大人,你答应给我的银子呢?鄙人按你的吩咐招齐了兵勇,你就该把银子拿给我才是!”

杨坊打开护书,在里面翻了翻,总算翻出张银票,他笑着把银票递给白齐文道:“白大帅,本官说过,您的就是您的,您老这回该安排起程的事了吧?”

白齐文是认得华文的。他把银票接过,细细看了看,大叫道:“杨大人,你在干什么?这明明是四万两,根本不是五十万两!您答应给的是五十万两,而不是四万两!你为什么贪污我的银子?”

杨坊笑道:“白大帅莫急,听本官把话讲完。这四万两银子,只是藩库拨给常胜军这个月的饷银。藩库吴方伯正在筹备常胜军下月的饷银,那笔银子在常胜军拔营赴金陵前一定送到。至于余下的四十几万两,吴方伯已经打了通禀给抚台,抚台已经给了回文,说常胜军的规模已经够大,不需另招兵勇了。这是方伯大人亲口对本官讲的,本官依样说给大帅。大帅若不信,可以去问方伯,也可以去问抚台!”

白齐文气得猛然站起身来,用手指着杨坊说道:“你们大清国,全是些不讲信义的人!你说鄙人为你们招的两千兵勇怎么办?难道就地解散吗?”

杨坊故作镇静地说道:“白大帅不愧是大帅,真是好聪明!这两千多人,就算不供饷只供饭,也无人养得起呀!”

白齐文气得跺脚:“华尔在时,你们从不拖欠常胜军饷银;鄙人刚做领队,你们不仅饷银一拖再拖,还不准把缺额补齐,你们是瞧我不起吗?啊?”

杨坊忙道:“白大帅言重了!白大帅是入了我大清国籍的人,已经是我同胞了,我们怎敢瞧不起呢?”

李恒嵩这时道:“大帅,既然这个月的饷银已经给付了,我们还是布置拔营的事吧!克复金陵是个大功劳,既然抚台有心成全,我们不能让给别人哪!”

白齐文气呼呼地说道:“你们全是在说胡话!法思尔得现在宁波驻防,他不把人领回来,我们怎么进军?请你杨大人转告李抚台,鄙人明日亲去宁波调法思尔得回营,待两路并成一路,我们再拔营开赴金陵去帮助曾九帅。请抚台放心,克复金陵这个大功劳,我白齐文是不会让给别人的!”

杨坊边起身边道:“白大帅能这样讲话,本官和方伯也就放心了。只要常胜军在金陵建立了大功,朝廷肯定会重赏白大帅的!本官就此告退,只要大帅把拔营的日子定下来,本官一定把下月的饷银送来!”

白齐文忽然笑道:“好吧,杨大人回去,就先把接送陆军的轮船租下来吧。还有,炮队的弹子已经用完,火枪的火药也要补充。这些全部备齐,等法思尔得赶到这里后,大队人马便登船开拔。这回,你们该满意了吧?”

杨坊苦着脸道:“白大帅,像火炮没有弹子、火枪没有火药这些事,您老应该提前向本官言明。轮船倒好说,交了银子就能租定,可弹子和火药,怎么能很快备齐呢?”

白齐文冷笑道:“你杨大人现在还讲这种话!你们要是把五十万两银子早早地送过来,这些事情还用你们操心吗?你们大清国的官也真是难做,常胜军的这个领队,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鄙人是不能再做下去了!”说完拂袖走出大帐。

杨坊忙对李恒嵩道:“李参将,你怎么还在发愣?快去把白大帅劝回来呀!抚台李大人征调常胜军赴金陵助剿,白大帅这个时候竟然摔起了印把子,这不是让本官难堪吗?”

李恒嵩无可奈何地起身尾追出去。眼见李恒嵩走出门去,杨坊小声对身旁的属员道:“这些外国兵,野蛮成性,离了外国人,谁统带得了啊!”属员都不敢言语。

杨坊站起身,一边拿眼睛往帐外张望,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李参军,也不知能不能把白大帅劝得回?”言讫又望,已是急得不行。

整整延挨了一刻钟,众人才见白齐文在李恒嵩的陪同下重新走进来。白齐文已不似先前的样子,他一进来就坐到原来的位置,盯着杨坊道:“杨大人,鄙人并不是要成心与你赌气,实在是你们太看轻我了。好了,以前的事情,我也不再提了。要杀敌,就要有火药和弹子;要到金陵去助剿,又要有轮船。我们到金陵是去拼命,不是去逍遥。我的话说完了,你们看着办吧!”

杨坊欢天喜地坐下说道:“这没的说!只要白大帅肯接着干,火药、弹子和轮船,都包在本官身上。大帅何时动身去宁波?给法思尔得发个快报不行吗?往返是很费时日的!”

白齐文道:“你们的驿站我信不过,我必须亲自去。我今晚就连夜动身。我的事情杨大人就不用费心了,我会料理明白的。杨大人还是回去抓紧办自己该办的事情吧!”

杨坊见白齐文没有留饭的意思,只得边起身边道:“白大帅言之成理,本官回去就办。大帅,从这里到宁波路上不太安宁,您老可要多带些人手,可不要着了长毛的道儿!”

白齐文站起身,冷冷地说道:“杨大人,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