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煦出门上轿离去后,李鸿章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推断冯日坤显然已听到了什么风声,正在做着投靠太平军的准备。说不定,已经和太平军有过接触。
显而易见,事情的发展已不容人按常规办理了。按着大清的体制,要动一名绿营副将,必须经总督同意才可;而要法办一名二品武官,则需要朝廷准许。副将是二品武官顶子,是真正的朝廷武职大员。不要说法办,就是升降调补,那一套手续也是颇繁琐的。
李鸿章进一步推想,假如冯日坤此时率众投敌,上海不仅很快要全局坏掉,江苏也有可能再次成为薛焕的江苏,而不是他李鸿章的江苏。
李鸿章预感到形势紧迫,如缓办必将误事,于是决定再次铤而走险。他先给提督曾秉忠写密函一封,让曾秉忠见信后,立即率所部向冯日坤大营靠拢。他在信中吩咐曾秉忠,只要冯日坤离开大营进城,便先行将冯部各营兵勇调拨开来,将其化整为零,为下一步遣散做准备。
李鸿章为把事情做得稳妥,同时又给刘铭传写了封信送过去,让刘铭传移师到冯日坤大营近旁扎寨,就近观察动静,以防不测。
李鸿章又调黄日升的淮扬水师三营,火速切割兵勇各舟舰。忙完了这些,李鸿章又把上海县知县王宗濂召来,让他调十名捕快急用。王宗濂接令忙去布置,很快妥当。王宗濂带着十几名捕快好手已候在外间,另有二十几名亲兵散伏在周围各处,都在耐心等着冯日坤。
李鸿章把以上各事俱料理妥帖,这才让亲兵给沏了一壶茶,自己同一名文案师爷一边品茶,一边耐心地等待冯日坤的到来。
但冯日坤却迟迟不到。李鸿章又等了一会儿,实在等得有些坐不稳板凳了,师爷也急得伸长脖子直往窗外探看。
李鸿章想了想,让师爷把王宗濂传来,吩咐道:“王令啊,这吴道一去不归,也不知这冯协台究竟能不能进城。本部院只好烦你打发个人,出城去迎一迎,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五十几岁的王宗濂翘着稀疏的胡子赶忙答应一声,正要走出,李鸿章忽然又补充了一句:“王令,要交代下面一句,只能在兵勇的营外观察动静,万不要进到营里去,以防意外。”
王宗濂忙道:“大人虑得仔细!下官着人按大人的吩咐去行事。”
这时,一名亲兵忽然由外面跑进来道:“禀大人,吴大人同冯协台已来到辕门前,正在候传!”
李鸿章一愣,忙问一句:“冯协台带了多少人?”
亲兵答:“有五十几人,冯协台骑着马,吴大人坐着轿。”
李鸿章点一下头,小声对王宗濂说道:“您让冯协台和吴大人进来,然后便将与冯协台一同来的人,领到后院偏房里去看管起来。记着,手里的器械要先缴掉,有违抗者,先捆起来。”
王宗濂同着亲兵快步走出去。李鸿章对师爷说道:“烦您老出去布置一下。冯协台是练过功夫的人,可不要让他走脱。”
师爷答应一声,浑身哆嗦着走出去。不一刻,吴煦同着冯日坤大步走进来。
冯日坤一踏进门来,抢先一步便对着李鸿章施行大礼,口里说道:“卑职特来给抚台大人请安!”冯日坤话毕,等着李鸿章来扶。
李鸿章见冯日坤趾高气扬,腰里还别着短洋枪,不由大喝一声道:“冯协台,你是不懂我大清的规矩吗?”
冯日坤一愣,吴煦也一愣。冯日坤低头答道:“禀大人,卑职听不懂大人在讲什么,请大人明言!”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冯协台,你既来到巡抚衙门给本部院请安,就该按巡抚衙门的规矩办事。你如何腰间别着火枪就进来了?你想行刺本部院吗?”
冯日坤答:“大人言重了!卑职进来时,并没有人告诉卑职不能带火枪见大人。何况,卑职以前见薛大人时,也是带火枪来着,薛大人并没有见怪。请大人明察!”
吴煦这时也道:“大人息怒,职道同冯协台进门时,的确不曾有人声明大人定的规矩,还望大人不要同冯协台计较了!”
李鸿章高喝一声:“来人!”
两名捕快大步进来,一左一右站在冯日坤的身后,说道:“请大人吩咐!”
李鸿章对着冯日坤说道:“冯协台,你既已知道了巡抚衙门的规矩,如何还不把火枪交出来?这是巡抚衙门,不是你的军营大帐!”
冯日坤低头想了想,无可奈何地从腰间拔出火枪,迟疑着递给身后的捕快。在一名捕快接枪的同时,另一名捕快已飞速地扑向冯日坤。
冯日坤当时正半跪在地上,眼见捕快来拿,他便就地一滚,跟着一个扫堂腿;趁捕快躲闪的空当,他一跃而起,破门而出。
李鸿章一惊,急忙大喝:“不要跑了冯日坤!”
吴煦已是呆若木鸡,嘴里只管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职道莫非尚在梦中?”
门外厮打良久,师爷才哆嗦着双腿同着王宗濂走进来说道:“禀大人,冯协台总算被拿获了!请大人吩咐,以后如何办理?”
李鸿章长出一口气,对王宗濂说道:“王令,这次可让你受累了,烦老兄暂将冯日坤关进大狱,待本官请旨后再定夺!”
“这……”王宗濂苦着脸说道,“禀大人,大人可能还不知道,本县大狱年久失修,已一年多没有关进犯人,下官是怕关不住冯协台!”
“什么?”李鸿章一愣,问道,“你老兄如何以前不曾讲过这话,到如今才讲出来?身为堂堂一县衙门,竟然连关犯人的大狱都不修缮,朝廷把你老兄放在这里做什么呢?”
王宗濂的双腿也开始抖起来。他干咳了一声,稳定了一下情绪,禀道:“禀大人,下官也知道,作为一县衙门,不能没有关押人犯的大狱。可下官自到任,因忙于防守,银子都用在了团练上头,加之都在和长毛打仗,捉到的长毛,杀头的杀头,收编的收编,从没有往县上解送过。下官祖上三代信佛,不敢讲半句假话。请大人明察!”
李鸿章气得半晌无语。
吴煦这时道:“禀大人,职道还是不明白,斗胆想问大人一句,冯协台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何非要关进大狱不可?”
李鸿章瞪了吴煦一眼,说道:“本部院正要问你,你身为苏松太道兼署江苏藩司,难道王令适才所讲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吴煦不慌不忙答道:“禀大人,职道署藩库不过几日。至于上海县大狱破败情节,前任离任前,又不曾对职道交代过,王令也未曾向藩库申明,职道怎么能知道呢?何况,库里的银子全充军饷,尚且不足,哪里还有修大狱的份额呢?”
李鸿章不理吴煦,转身对王宗濂道:“说起来呢,这都是长毛闹的,本部院也不能怪你。王令啊,本部院先给你写个条子,你到军营粮台那里去借支些银两,尽快把大狱修缮一下。作为一县衙门,既要有公堂,还要有大狱,这才称其为衙门。除大狱以外,衙门里的其他空闲房子总该有吧?”
王宗濂忙道:“禀大人,衙门里空房子倒是有许多,但都破烂不堪,只有下官自己盖的一间斋房倒还结实!”
李鸿章一愣,忙问了一句:“怎么?王令自己还有斋房?”
王宗濂忙答:“禀大人,下官吃的是长斋,一年之中不能有半点荤腥进口。下官为了自己方便,也为了别人方便,所以做主自己掏腰包盖了间斋房。”
李鸿章道:“好吧,你先把冯日坤暂且关押进你的斋房里吧,待大狱修缮妥当,再关进大狱里去也不为迟。冯日坤是朝廷重犯,非寻常人犯可比,你可要命人好生看管,万不能出差错!”
李鸿章随后拿过纸笔,挥毫草就了一张条子交给王宗濂。王宗濂接过条子告退;吴煦自觉无趣,也告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