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领了宪命,当日即率勇大张旗鼓地向岳西进发。
队伍行到半路,李鸿章突然下令各营收起旗号,于夜半突然转道含山。各营营官面面相觑,但因抚台大人行前有言在先,倒也不敢不遵。天将破晓时,李鸿章传令各营进密林埋锅造饭,饭后就地休息,月上枝头再行。
含山路途本不遥远,队伍整整走了两夜才赶到城下,未作休整便发起进攻。守城太平军猝不及防,无法组织有效抵抗,很快败退出城去。
李鸿章不敢大意,随后尾追,又拿下巢县。含山、巢县、和州三地至此连成一片。消息传进和州,福济满心欢喜,连称少荃神勇!当即传奏稿师爷起笔,上奏朝廷报喜。得知李鸿章回和州的确切日期,福济又率布、按等一应属官,出城十里去迎接凯旋之师。
也就是这个时候,“李鸿章”这三个字,开始引起大清国咸丰皇帝和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特别注意。没过几天圣旨下,赏李鸿章四品知府衔并加恩赏换花翎;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则在含山、巢县二地失去的第十日,谕示安徽各路人马:“天父上主皇上帝在梦里告诉本王,李鸿章妖头乃天国劲敌,尔等遇之,万不可轻敌!”不久,天王洪秀全也知道了李鸿章这个人,自然也是颁发诏书,说了一些梦话。
化险为夷的福济,自然更加倚重李鸿章。
周天爵力参福济却未伤其毫发,一怒之下,引军去颍州募勇。但周天爵的年岁毕竟太大了,又无端生了一场闷气,到颍州王市集的当日便病倒在床上。袁甲三慌忙急报于岳西的胜保与和州的福济。
这天傍晚,周天爵把袁甲三传至床前,一边咳嗽,一边道:“午桥啊,你是老夫的心腹之人,有些话,老夫不能带到棺材里去。老夫已年过八旬,死当无憾,只有一件事令老夫抱愧。
“你老弟奉旨来安徽随吕侍郎练勇,不久便跟随老夫征战。你老弟的所作所为,无不被天下豪杰称颂,可却为吕鹤田及安徽官场所不容。
“但老夫无能,李少荃跟随福元修不过一年,已由最初的七品编修,升至现在的四品知府衔,还戴上了花翎。你老弟呢,也许真是应了古人那句‘大器晚成’的话,辛苦了这么久,却还是原来的顶子,连个蓝翎也未插上。老弟呀,你恨老夫吗?”
袁甲三扑通跪倒说道:“制帅言重了!制帅对下官的恩情,地厚天高,下官来生变牛变马报答,犹恐不能。制帅只管养病,万莫多想。”
周天爵含泪让袁甲三重新坐下,这才动情地说道:“老弟能这么想,老夫就算即刻见背也能合眼了。老弟呀,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的是。老夫已将身后事安排妥当,亦留疏于胜保,力荐你接统此军。
“当此军兴之时,谁拥有人马,谁就拥有了圣恩,谁就拥有了前程。福元修现在肯累累保举李少荃,是因为李少荃自己没有人马,对他的巡抚宝座构不成威胁。李少荃功劳再大,也在他福元修掌握之中。但李少荃一旦自己有了人马,福元修不但不会再保举他,说不定还要到上头去使坏。何况,只要在安徽,福元修是不会让李少荃招募一兵一卒的。
“所以说,你别看现在李少荃累累升官晋级,他的前程,能到三品按院,便是到了尽头。而你则不同,你现在虽是五品的给事中,但只要收复一座城池,就可与李少荃并驾齐驱。你又拥有本部人马,说不定上头还能破格赏加于你。”
袁甲三再次跪倒,边磕头边说道:“下官谢大帅栽培之恩!大帅对下官的大恩大德,下官没齿难忘!”
到了晚上,周天爵咳嗽不止,又口吐鲜血,挺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撒手归西。福济得到消息后大喜过望,一面飞报朝廷,一边偕李鸿章赶往王市集,也学那东汉时的诸葛孔明,来了个王市集吊孝。显然,福济气死周天爵不算,还想要接统所遗各营。
胜保早在周天爵死前已接到他的遗疏,闻报,胜保一面把周天爵的遗疏递往京师,一面也紧急赶往王市集。圣谕不久由八百里快骑送到。朝廷此次天恩浩荡:开除周天爵生前所有处分,按总督例抚恤;照周天爵所请,所遗各营着兵科给事中、安徽帮同办理团练袁甲三接统。
福济空欢喜一场,无精打采了许多日。到了年底,福济故伎重演,遥祝父亲八十大寿,在和州大摆宴席,广收钱财,得银近二十万两。李鸿章早就听说福济之父已于十年前故去,却不敢说破,不仅随了份子,还帮着文案师爷写了两天的请帖。
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二月的一天午后,李鸿章正陪福济下围棋,有侍卫来报,称李昭庆求见。
李鸿章一惊,握着的棋子陡然落地,福济则忙道一声:“快快有请!”李昭庆大步走进来。施礼毕,福济借口到里面去歇一歇,便避开了。李鸿章让昭庆坐下,这才问道:“幼荃,你怎么赶来了?家中出了什么大事?”
昭庆急道:“二哥,家中出了大事了!爹在三天前不慎跌了一跤,当晚就发起高烧,到现在还不能下地。三哥已打发人去给大哥送信,我自己便来了和州!”
李鸿章脸色顿变,不由急道:“爹怎么好好的就跌了一跤?”
李昭庆大声说道:“你现在问我,我问哪个去?爹自己长着腿,他要跌跤,我能怎么办?你现在还不快去跟抚台告假随我回家,反问来问去,我李昭庆活这么大,还不曾见过这样当哥哥的!”
李鸿章也顾不得和昭庆辩论,起身便去找福济告假。兄弟二人当日便离开和州赶往家中。李文安的病势却渐渐沉重,又延挨了三个月,便撒手人寰。李文安死的这天,李鸿章妻室周氏思仪恰恰又生一女。李家这天可谓喜忧参半,哭笑不得。李鸿章一面奏报丁忧,一面料理后事。
不久,一身素白的李瀚章也由任所赶了回来。李家兄弟六人至此开始在乡下结庐守孝。李鸿章丁忧守孝,但安徽的战争却越来越激烈。
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六月,一道圣旨递到安徽,朝廷饬命钦差大臣胜保会同袁甲三、福济、江忠义各军,限期收复庐州。
接旨以后,胜保不敢怠慢,慌忙给福济、袁甲三、江忠义三路人马发文,命三人速向庐州进发,围攻庐州。但胜保并不是个独当一面的大才。按理说,接到圣旨之后,他起码应该把庐州城内太平军的人数弄清楚,而且还要预留一支人马堵截安庆援军。就是这样,也未必就能如愿收复庐州。但他全然不顾这些。给福济、袁甲三、江忠义的文书发走的当日,他就拔营开向庐州,想打太平军个措手不及。
胜保走到半路便和福济、江忠义的人马相会,又往前走了几里,就掉进了太平军的埋伏圈。他和福济指挥人马拼死冲杀,激战了整整半日,不仅伤亡惨重,他和福济还都受了枪伤。正在这时,袁甲三挥军杀到。太平军见好就收,及时撤军。胜保被杀得失魂落魄,他此时已不敢再向庐州靠近半步,带着本部和福济等部得人马飞速撤退。
消息传进京师,咸丰皇帝大怒,下令免去胜保的钦差大臣头衔,让他率军赶赴山东高唐州等地,会同当地官军,围剿太平军李开芳部。咸丰皇帝随后征调能打硬仗的江南提督和春,统筹规复庐州事宜,又征调提督衔张国梁率所部助攻。
福济却赶在和春到来之前,给朝廷紧急递了个折子,奏请度情起复正丁父忧的前知府衔李鸿章,帮同办理团练事宜。咸丰皇帝诏准。
李鸿章两次请福济代递奏折告缺,咸丰皇帝都不准。无奈之下,李鸿章只得告别老母、家小及兄弟,快速赶到和州来向福济禀到。
福济大喜,当晚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吃饭的时候,福济感叹:“老弟肯出山相助,又让老哥躲过了一场劫难。”李鸿章见福济话说得蹊跷,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江忠义小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胜帅被上头调赴山东,和军门即将来安徽统筹规复庐州军务。抚台大人听人说,和军门行前,已上折恳请朝廷,准其帮同办理安徽团练事宜。”
福济愤愤地接口说道:“和春的胃口倒不小,来安徽接替胜帅也就是了,还要夺走本部院手里的团练大权!本部院没了团营,不是失去安徽的半壁江山吗?少荃这回明白了吧!本部院奏请上头度情起复你老弟,就是要和春死了在安徽办团练的心。上头既然放本部院做安徽巡抚,安徽的事情,自然要本部院点头才行。和春是个什么犊子,他还没成气候,倒先打起团练的主意了,呸!”
当日席散,巡抚衙门又接到兵部火速传递的火票,通报军机处又从江南大营向荣所部,抽调总兵吴全美一部两千人赶赴庐州城下,会同和春、福济,围剿庐州粤匪。咸丰帝调各路人马于庐州城下,意在全力收复庐州,再图安庆。
汪海洋把情况紧急通报给翼王石达开。石达开却不想把庐州作为较量场,他要把战场摆在别处。石达开让人把天国绘制的安徽全省地图铺在书案上,然后一边喝茶,一边围着书案走来走去,目光终于在庐州与舒城之间的肥西停住。他知道,和春不同于福济。福济是庸人,和春则是清廷比较倚重的领兵大员,拥兵过万,实是天国劲敌。
石达开决定把和春的墓地选在肥西。
同年八月中旬,一支五千余人的太平军队伍横空出现,迎头扑向和春。和春久经沙场,一贯小心从事,从接到圣谕日起,率勇只拣荒凉人烟稀薄处走,成龟步向庐州推进。一连几日,果然得计。和春自是暗中得意。太平军突然出现,和春不想交战本想绕开,后经暗探禀报,方知只有五千余人。和春野心陡长,便想一口吃掉敌军后再移师庐州。
和春号令三军整装,又重新编练队形,这才迎敌。
双方战于一条小河流旁。激战三昼夜,太平军败退。和春见对方兵寡,于是放胆率军猛追,定要功成。太平军行动迟缓,跑跑停停,直跑向肥西的一处密林里又回头来战。和春不知是计,提军奋力赶将过来。双方此时已皆成疲师。副将衔叔杰提醒和春:“军门大人,卑职看长毛此次溃而不乱,跑而不慌,莫非是用的什么诡计吧?”
和春不以为然,自负地说道:“这正是长毛的高明之处。彼愈败,其胆气愈壮。你想想,已故周帅,不是就总着他们的道儿吗?本官偏不让他得逞!”
叔杰又道:“大人容禀,卑职大胆以为,长毛败退,本该逃进庐州或舒城才合道理,如今他们舍两城不入而直奔肥西,可不是怪事吗?”
和春笑道:“长毛此计,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本官的一双亮眼。天下人都知道,本官奉上头旨意,就是来收复我庐州的。他此时逃进庐州,不是自投罗网吗?长毛料我不会舍庐州而去追他,我偏追他,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也不赊上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本官是何许人,能把囊中的功劳让给别人吗?”
叔杰表面心悦诚服,连连称是,内心却涌起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