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李鸿章用过早饭,正想随三弟鹤章去田里看看,门房忽然走进禀报,称有一名军爷打和州飞马来见,门房说着递过帖子。
李鸿章接过帖子一看,见写着安徽巡抚衙门字样,知是福济打发过来的人,就道一声请字,门房快步走出去。
不一会儿,一位军爷走了进来,原来是抚标营里的一名守备,他一见李鸿章便当先施礼,道:“卑职奉抚台大人之命,特来恭请大人回和州议事。”李鸿章让守备坐下,道:“和州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回大人话,卑职没见和州出什么事。”
“莫非抚台大人有了什么事?是高升进京还是转授他任?”
“回大人话,卑职每日在巡抚衙门出入,不曾听说抚台大人要高升进京的话,也未闻要去别省赴任,只是听人私下传说,好像团练大臣周大人,私下参了抚台大人一本。听说,还同时捎带了好几位大老爷。具体为着什么事,卑职不太知晓。卑职行前,抚台大人反复叮嘱,无论如何也要李大人回和州一趟。”
李鸿章无奈之下,只好拜别父母,又特别叮嘱了六弟昭庆几句话,这才回房看了看家小,便同守备上马离去。
一进和州城门,但见无数的军兵,正在城楼上往下摘灯笼,个个手忙脚乱。李鸿章心生好奇,不由问同行的守备一句:“本官回磨店乡时,城楼之上并未挂起这么多灯笼。既然挂起了,如何又要摘下来?”
守备挤眉弄眼地小声道:“大人好忘性!这挂起的灯笼,不都是和州知府衙门为给抚台大人府里的十七姨做寿特做的吗?卑职出城的时候,灯笼还高高地挂着,只是不知刚隔了一夜,却又要摘了。大概又是和州知府衙门见抚台心烦做出的勾当吧?元太守已是一大把年纪的人,还这般有官瘾,啧啧!”
李鸿章同守备讲话的时候,巡抚衙门签押房里的福济,已是急得两眼火星乱迸。他一会儿骂李鸿章忘恩负义,一会儿又骂去的守备不会办事,一会儿又骂周天爵是个要遭报应的王八,不得善终。
他坐卧不安,嚷着让外面的人快快沏茶进来;茶端进来,他又说水不热,把茶碗摔到地下不算,还飞起脚来去踹送茶的侍卫。要不是进来报信的侍卫来得及时,送茶的侍卫肯定被踹趴下。
报信的侍卫道:“禀抚台大人,李鸿章大人来了,正在外面等着传见!”福济一听这话,赛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请李鸿章进来。
李鸿章照例是施礼问安,福济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连连道:“老弟离去多日,可不想煞本部院!来人,快把官厅里摆的那把大方椅子抬过来,给李大人坐!”待外面答应一声后,他又热情似火地道:“快去把醇王爷三年前送给本部院的好茶,沏一杯出来,给李大人喝!”
李鸿章不禁有些纳闷,忙道:“抚台大人如此错爱,让下官受宠若惊。十七姨娘的吉日,下官未伺候在前,已是大不敬!如今……”
福济打断李鸿章的话连连道:“少荃,你快不要提这个小妖精,她可是把本部院害苦了!周天爵这个长耳老王八,他也不知怎么知道的消息,竟抓住本部院为十七姨做寿这件事,大做文章!”说完起身在桌上乱翻一通,终于翻出几页纸来。
他把纸递给李鸿章道:“这是线人花了三百两银子,求一名师爷给抄的参折底稿。这老王八,他是想把本部院整死啊!”
李鸿章接过来看了看,发现并不是什么参折,而是福济与十七如夫人平日里胡乱吟咏的一些调情诗,不由笑道:“抚台大人多虑了。凭周大人写的这些东西,上头是不会在意的。说不定,还要告诫他几句。”
福济接过诗稿道:“周老王八笔头子的功夫,不在你我之下。”说着下意识地一低头,这才发现拿错,脸上一红,急忙又翻过来。
这时,两名侍卫搬张木椅子进来摆上,送茶的侍卫也把茶送进来。三名侍卫退出去后,福济总算把周天爵的参折底稿翻将出来。
福济手拿折稿自嘲地说道:“周天爵这个不吃好草料的,他是和本部院较上劲了。本部院头上的顶子是上头赏的,又不是从他手里夺的!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福济说着话,把折稿递给李鸿章。
李鸿章接过折稿,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周天爵先参福济“目无法纪,克扣军饷。军中蓄妓,署内玩宠”,接着又参道:“该员身膺封疆,不思报国,反纵容家丁敲诈地方乡绅,强抢民女,民愤极大。和州克复不过五日,正是百废待兴,该员却大排宴席,为其十七侍妾做寿,是可忍,孰不可忍。方今长毛肆虐,安徽巡抚衙门所属不过七八州县,该员为其侍妾做寿,却能敛到白银十几万两,百姓受害深重可想而知。和州府元详本一老府县,原该规劝之,却助纣为虐,为其在和州城内,一夜悬挂灯笼上千只,实属不该。另有抚标参将张某,竟向属官强索贺仪。该员实授巡抚不过月余,境内已被他闹得鸡飞狗跳。”
周天爵不愧两榜出身的人,奏稿写得神采飞扬,丝丝入扣。
李鸿章在心里不由赞叹一句:“好文采!”口里却道:“周大人不过是道听途说,折子就算递进宫里,上头也未必就当真。抚台大人是朝廷重臣,大人的清名,可不是谁想污就能污得了的。大人不用太往心里去。”说完把折稿递给福济。
福济接过折稿,苦着脸道:“少荃哪,你替本部院筹划筹划,你看周老王八这件事,本部院是不是也该上个折子辩解一下?真等上头怪罪下来,可不就晚了?少荃哪,你是我大清国出了名的大才子,可不能看着本部院遭人陷害,却在旁边袖手笑哈哈啊。这个辩解的折子,你可得替本部院起稿啊!”
李鸿章起身道:“抚台大人言重了。大人但凡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不过,依下官想来,就算大人不上折辩解,也有另一条路可走。这条路如果走得好,不仅上头不会怪罪大人,恐怕还要为您老加官晋爵,对安徽的全局,恐怕也有所扭转。”
一听这话,福济立时神情振奋,忙道:“本部院就知道你李少荃是我的救星,老弟快讲你的大计谋!”
李鸿章笑道:“大人容禀,依下官大胆揣测,如今和州平稳,并非汪酋所愿,实因安庆干系太重。胜大人、周大人屯兵岳西,时刻可以攻击安庆,而安庆偏又是伪天京的门户。洪酋是个图享乐的鼠辈,但也深知安庆的重要。他就算放弃整个安徽,也要死守安庆,这样才能保得他在伪天王府里苛安。下官可以肯定,此时含山、巢县二地,必无重兵把守,我一战即能克复!此天让大人成此大功。大人以为如何?”
福济略一沉吟,反问:“长毛和州新败,必然戒心百倍。洪酋虽怕我收复安庆,但他可以从别处调兵,未必非从安徽调兵不可。我此时若兵发含山、巢县二地,和州势必空虚。若长毛将我围困于含山,趁势破我和州,不仅含山不能收复,和州恐亦复失,我军亦危矣。少荃,你老弟所献之计实为险招,本部院不敢用啊!”
“大人容禀,收复含山,不用重兵,有三千人足矣!我军可声称去与胜帅会合,行至半路突然掉头,长毛必无防备,含山、巢县二地定能克复。但消息不能走漏一丝,否则便功败垂成。”
“少荃哪,本部院不是疑心你老弟的计谋,实在是担心长毛诡诈呀。既然你老弟说得这般肯定,老哥也就不再犹豫。这样吧,三千团勇尽归你调遣,另调吉林马队莫青云、吉顺二营助你。你老弟就替老哥走一趟含山吧。少荃哪,老哥这条命,可就攥在你老弟手里了。老哥把建功立业的好机会,统统给你老弟,你可不能枉费我的一片苦心哪!”
李鸿章起身边施礼边道:“下官谢大人信任,下官只恳求大人一件事。大人若能答应,下官马上就去布置。”
福济有点迷惑:“少荃还有什么事?”
“大人容禀,此次收复含山、巢县二地,关乎大人的前途,也关乎安徽以后的局面。此事大人知、下官知,再无第三人知道。下官兵马到含山以前,恳请大人万不要向第三人讲此事,只托说大人奉圣谕,着下官率勇去与胜帅会合以规复①安庆。”
福济一把拉起李鸿章哈哈笑道:“老弟多虑了。老弟是替老哥拼命,老哥再糊涂,也不至分不出轻重啊!何况,本部院的嘴,又不是老太婆用旧了的尿壶,哪能说漏就漏呢?哈哈哈!”
福济的后一句话,把李鸿章说得也笑起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福济的嘴,这一看不打紧,竟大笑起来。他发现福济的嘴,长得当真很像尿壶。当天午后,福济便把团练各营的营官召进城来宣布道:
“本部院刚接到圣谕,着我抚标军、团练各营,分期进至岳西与胜帅会合,希望规复安庆。本部院计议停当,特委李大人领团练各营先期开拔,本部院自领抚标营充第二路,和州由江忠义统本部人马防守。”福济最后又补充一句:“团练各营进退事宜,尽听李大人吩咐,各营不得抗命,违令者严参。”
福济的后一句话,把各营官说进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