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矛率勇稍事准备便开出舒城,顶头一杆大旗,上绣斗大的一个“矛”字,沿途百姓皆称之为“矛字营”。“矛字营”离开舒城不及半日,便和一个送葬的队伍撞了个顶头碰。
安徽普遍路窄,两方人马遇到一起,无不是一方驻足,一方才能通过。舒城马少,魏德矛骑着高头大叫骡,走在队伍的中间;队伍忽然停下,他就打骡赶过去,正见一方大寿材明晃晃地挡在路间。魏德矛自觉晦气,胸间无形中便有了怒火。他飞身下骡,也不带人,一个人就噔噔噔跑过去,来到寿材的前头,厉声喝道:“狗东西!见了爷的字号还不绕道走,找死吗?”
有孝子腰扎麻绳,手拎哭丧棒,带着二十几人迎上来。孝子来到魏德矛的面前,双膝跪倒,也不言语,就是一阵磕头。按照乡间不成文的规矩,活人要给死人让路。
魏德矛自恃是官军,偏偏要破一破这老掉牙的规矩。他回身上骡,大喝一声:“来人,把那拦路的棺材给爷扔进沟里去!”这支队伍原本就良莠不齐,无事还想生非,今见营官有话,哪里还敢怠慢,早有百十人呼啦啦扑过去夺寿材。
孝子一见情况有变,以为是遇见了强盗,一边抡捧厮打,一边大叫:“和强盗拼哪!”发丧的人就和这些团勇打在了一处,有人飞跑出去回村里喊人。魏德矛不敢恶战,打骡而过,队伍亦即跟上。百姓有三十几人被打翻,鼻青脸肿自然免不了,幸无死亡。以后,这支队伍又沿途做了几件强抢百姓财物、奸淫百姓妻女的事,这才招招摇摇地来到庐州城下屯扎。
福济的案头这时已经积了十几件告“矛字营”的状子。依着福济的意思,让魏德矛破费两个也就算了,但李鸿章却道:“兵勇是守城的根本,而兵头则是胜负的关键,像魏德矛这种害群之马不清除,肯定要坏大事。”
福济思虑再三,终于采纳了李鸿章的建议。福济一面申奏朝廷,一面派人通报于吕贤基,一面请出王命旗牌,把魏德矛骗进城里一根绳子捆了,牵到城外一刀砍了脑袋。魏德矛所带的三百人,自然被编入福济的团营中。
朝旨下,严厉斥责吕贤基治军不严并交部议处。与此同时,大家一直担心的太平军并没发起对庐州的进攻。福济纳罕,李鸿章亦不解其故。太平军其实是在等待攻城的最佳时机。
十一月二十九日,李鸿章赴外省为福济的团营采购棉衣及部分军械。就在这一天夜半时分,太平天国将领汪海洋率两万余太平军,突至舒城城垣之下,发起猛烈攻击。睡梦中的吕贤基被炮声惊醒,慌慌张张披衣下床,刚要传人问话,已有军兵闯进来禀报:“禀大人,长毛已经攻进城里了!正向这里扑来!”
吕贤基一闻此言,脸色大变。他一面更衣,一面吩咐:“快传本部堂的话,就算拼死,也要把长毛打出城去!”军兵跑出去传话。吕贤基更衣后,顾不上招呼上房的妻儿老母,仗剑大踏步走出门去。门外火把无数,杀声震天,缺乏训练的团勇被太平军追得四处奔逃。
吕贤基连喊三声“来人”,却不见一人回应,显见亲兵营已经散去。等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一个大潭边,回头望时,督办团练衙门已升起大团的火光。
吕贤基见此大惊,知道已无回天之力,想到家人也不在了,反倒忽然定下心来。他把剑抛进潭里,又理了理头发,这才纵身一跃,水面顿起涟漪,不久恢复平静。
这一战,舒城团勇俱被杀死,督办团练大臣吕贤基投水,吕贤基的老母妻儿俱葬身火海,无一生还。太平军随即出榜安民,出示天王谕令,宣布舒城归太平天国管辖。稍事休整,太平军又开始向庐州进发,庐州形势危急。
福济大惊失色,亲率抚标四营,又让李鸿章率团练四营,在四门拼死抵抗。太平军苦战不得入。福济连向周天爵三次求援,周天爵虽引军来救,却是鼓声颇大,号角亦响,只是动作迟缓,一天走不了三里。
福济无奈,只好把李鸿章召到身边,气急败坏地说:“少荃,看样子只有弃城了!”
一身灰尘、满脸汗水的李鸿章说:“福大人,弃城倒是一条出路,可下官适才在城楼瞭望,见长毛旌旗密布,人数甚众,远处尘土飞扬,眼见正向这里增兵,弃城恐为时已晚。下官以为,若此时弃城倒不如死守,说不定周大人今晚就能赶到。”
福济急得直跺脚:“少荃啊,你真糊涂!周天爵是个老滑头,他要当真肯来救你我,三天前就该到了,我们是指望不上他了!”
李鸿章道:“福大人,弃城可是死罪呀!”
福济恨恨道:“周天爵这个老王八若来相救,我们能弃城吗?少荃哪,我意已决,先弃城,出城后再和周天爵到上头去理论!你马上布置下去,今夜子时,抚标和团营全走西门。西门长毛少,易于脱身。”
李鸿章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一声。谁知到了傍晚,形势陡变,一支人马呼喊着杀至城下,对太平军来了个反包围。太平军阵脚顿时大乱,人马冲撞,死伤惨重。福济以为是周天爵与袁甲三赶到,心下一面暗叫“侥幸”,一面传令大开城门,率各路守军杀将出去。
双方混战至夜半,太平军抵挡不住,终于败退,福济带着李鸿章这才来见援军的首领。见面才发现,原来是安徽巡抚江忠源到了。江忠源是带病赶来,他原本就瘦骨嶙峋,因连夜赶路又率军作战,显得极其苍老憔悴。几人不胜唏嘘,当夜无话。
第二天傍晚,周天爵、袁甲三二人,率五千余众赶到城下。得知巡抚江忠源来到,二人慌忙进城。江忠源已拜过印,此时正在临时巡抚衙门里和福济办交接。
一名侍卫走进来禀报:“禀中丞大人、藩台大人,周大人和袁大人求见。”侍卫把帖子递上。江忠源接过帖子看了看,知道是周天爵与袁甲三到了,便忙道:“请。”
周天爵与袁甲三大步走进来,与江忠源、福济礼过,分别坐下。江忠源正要开口讲话,福济抢先一步阴阳怪气地道:“周大人此时才赶到这里,莫非是来给本官送挽联的吧?”
周天爵一愣,问:“藩台大人何出此言?老哥听不明白。”
福济冷笑道:“庐州被围,本官三次向大人告急求援,大人却按兵不动。若不是中丞大人及时赶到,本官不是已和吕侍郎在一处了吗?大人此时来到庐州,不是送挽联又是什么?”
周天爵脸一阴,眼睛一瞪道:“福元修,你不要在江中丞面前信口雌黄,老哥不吃你这一套!老哥走这一路,整整和长毛干了五仗,多亏了午桥神勇,才使老哥毫发未损来见中丞大人,你竟敢污蔑老哥按兵不动!老哥倒要问一句,若老哥当真按兵不动,站在你面前的又是哪个人呢?老哥已年过八十,一贯忠心耿耿。你福元修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知我知,安徽知,天下人尽知!”
福济被周天爵几句话刺激得脸色铁青,也顾不得巡抚江忠源在场,一拍桌子站起身道:“周敬修,你不过是个革督,你有什么资格在本官面前夸老?你今天若不当着中丞大人的面,把话说清楚,本官定和你把官司打进京师!”
周天爵哈哈大笑,用右手指着福济道:“福元修,你才吃几天人间饭,就敢装腔作势地来同老夫讲话,你以为有一个李少荃帮着你,你的翅膀就硬了吗?我呸!”说完用手抚了一把白胡子,又愤然道:“不错,老哥是革督。可老哥做总督的时候,你不过是个四品衔的道员。你拥兵过万,却连一个小小的庐州都守不住,反诬别人按兵不动,真亏你说得出口!还胡说什么要和老哥进京去打官司,你难道不怕皇上砍你的狗头?”
李鸿章见周天爵扯上自己,说话又夹枪带棒的,只好闷不吭声,悄悄往边上挪了几步。
福济却气得浑身哆嗦,脸色煞白。江忠源怕事情闹大,忙站起身打圆场道:“二位大人息怒。说起来,都是长毛可恨。请二位先回军营歇息,待本部院与福大人交割完毕,我们再行议事如何?来人!送周大人、袁大人出城!”周天爵微笑着站起身来,冲着江忠源拱了拱手,便走出去了。
袁甲三道:“下官先行告退。待二位大人办完公事,下官再来侍候”,也走出去。望着周天爵的背影,福济呼呼地喘着粗气。
江忠源劝他道:“元修老弟,你还是息怒吧,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长毛虽退守舒城,却随时可以攻我庐州。还是以国事为重吧!”
福济缓过一口气,含泪道:“中丞大人有所不知,这个老王八,他是想把司里活活作践死啊!如果大人晚来一步,司里还有活命吗?”
江忠源笑道:“好了,你就不要再计较下去了。周大人毕竟是八十岁的人了,他还能不顾年迈体弱效命沙场,就凭这一点,无论他有什么错处,上头也不会深究的!”
福济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老王八别看年迈,却并不体弱呀。他的府上,上月就新添了一个小王八,司里还去道喜了呢!”
江忠源哈哈笑起来,说道:“你老弟怎么才想起说这事?周大人老来得子,你若早说,本部院也好敬上一份喜礼!”福济一愣,也跟着讪笑了两声。
几人又谈了几句公事,福济便离开巡抚衙门回了城外自己的大营。回营以后,福济把自己关进大帐里,便开始喝闷酒。喝着喝着,他就骂起来了:“狗娘养的汉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骂完又喝,喝完又骂,活脱脱一条被困的疯狗。
福济现在已不仅仅是仇恨周天爵,而是开始仇恨所有汉人了。巡抚衙门属下的抚标自此以后交归江忠源统率。福济四营团练,加上后扩充的两营,共六营三千人,按江忠源的吩咐,驻庐州城外东面。江忠源原有楚勇六千人,连同抚标两千人,一并交给弟弟江忠义统带,驻城外西面。江忠源自己则带亲兵营住城里。
福济每日进城与江忠源谈公事、办公事;周天爵与袁甲三仍率勇回原驻地防守。
周天爵与福济都给江忠源面子,并非是看在江忠源头上的乌纱,实在是江忠源作战勇猛,而手里又握有重兵之故。
江忠源是大清国军兴以来第一个靠练勇取得大功名的人,不要说百官,就是咸丰皇帝,也高看他一眼。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人,武举出身。好行侠仗义,在湖广乃至京师都很有名气。
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新宁雷再浩起义,他练勇配合当地官军镇压,因功当上知县。后赴浙江秀水、丽水任职。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至广西从赛尚阿,寻在桂平、永安等地与太平军作战,因功升为同知。后来又当上知府、道员,升湖北按察使,寻帮办江南军务。江忠源是大清国咸丰初年,练勇最见成效的官员。
军兴时期,手里有兵胆气就壮,打了胜仗,官升得快,吃了败仗,降得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