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虽说未必是天塌地陷的灾难,虽然我并未看到生活缺失的一角,但终究是缺失过。
每当学校召开家长会,常常看到同学的母亲们眉宇间泛起的各种神色,或欣喜,或焦虑,或难过,无一不闪烁着母爱的光芒,此时我也会鼻尖一酸,心里难受起来。然而这种怅然若失的心绪又总是一闪而过,因为一回到家,我就会被另一位“母亲”浓浓的爱所包围。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她就已经快六十了,话不太多,精神很好,而且是那种传统的中国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阳光好的日子,她偶尔会搬出竹椅,惬意地在楼下和邻居们晒太阳,聊些属于他们的话题和记忆,顺道还得用“哎哟,变化真是太快,转眼间就这样子了”来做个总结。
她做任何事都精致细腻,总有说不完的灵巧心思,哪怕是最平常的一日三餐也能变着法地做出新意。若是赶上兴致好,她偶尔还会在家哼上几句小曲儿,让我们平淡的日子充满小乐趣。她就是我父亲的母亲,我的奶奶。
奶奶没那么多“语录”留给我,即使她偶尔也会说出微言大义的词句,在我的记忆里,她做的比说的多。父亲要赚钱养家,工作很辛苦,能照顾到我的时间很有限,奶奶便担起了养育我的重担,不仅如此,家里的吃穿等事也都是奶奶一手操办。如今想来,那时候家里虽然条件艰苦,但方方面面都井井有条,这全靠奶奶从容不迫的料理。
因为我从小妈妈就不在身边,所以大部分时间跟奶奶待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奶奶一直特别疼我,比起家中其他孩子,她给予我的疼爱要多出很多很多。于我而言,奶奶也曾是我的全部,只有她陪我玩,只有她能满足一个小男孩儿对“母亲”的需要。
奶奶和父亲都不是那种对小孩子要求过于严苛的人,尤其是奶奶,几乎从未催逼着我埋头苦读,也从未对我说过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之类的话,所以尽管我的成绩一直都很一般,却丝毫没有受到来自家庭的太多压力。也正因为如此,我的童年比起很多同龄人来说,的确要快乐许多。
说起奶奶,就会牵扯出儿时的记忆,那些记忆,全被印刻在一栋略显衰败的老楼里。
那样的老楼是旧时杭州城别样的景致,三层小楼,每层四户,我们家便是其中之一。六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四壁和天花板都只上过一层薄薄的石灰。
南方天气湿潮,梅雨季节一到,石灰层里便会泛起潮气。每到此时,那石灰层便极不服帖,常常往下落,偶尔还会砸到底下的人。每次有石灰掉下来,奶奶就会嘟囔着对我说,乔乔一定要出息,以后早点儿搬出这地方。
那栋老楼留给我的回忆除了湿,还有热。
夏季的杭州城是奇热无比的,老楼里的人家别说是空调,就算有几户把风扇打开来,都会因为电压负荷不起而造成楼里集体断电。没办法,大家干脆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有时实在觉得憋闷,大人们索性拿起蚊帐和席子,到走廊上去睡。
那时候,我和堂弟总是跟着奶奶睡,小孩子生性好动,容易出汗,一到晚上,全身上下更是热汗津津。于是,奶奶就打来凉水,给我们轮流擦洗身体降温避暑,全然不顾自己已经大汗淋漓。等我们终于凉快些后,她便把草席铺好,安排我们老实睡下,这时,往往已是深夜了。
奶奶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的贤良女子,我从小就没见过她和谁红过脸,吵过架。爸爸赚钱不多,她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忙着照顾这个家,忙着照顾年幼的我。
在我终于上学之后,每天清晨奶奶都会早早起床,给我做早餐,招呼我吃完,然后目送我背着包出门。然后,她就在家里给人包粽子,挣钱补贴家用。等到我一放学回家,她又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招呼我吃饭喝水做作业。奶奶就一直这样忙啊忙啊,每天都忙个不停,直到我上了大学,搬到学校去住,才算松了口气。
大学毕业我进到电台做了DJ,奶奶特别以我为傲,每天在家守着收音机听我的节目,见到街坊邻居也会和他们“炫耀”几句。
其实大多时候,她并太清楚我在节目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单纯地想听我说话,想听听我的声音,因为这个声音已经不仅只有她才听得到,而是杭州千千万万的人都听到了。在她眼里,我这就是出息了。
奶奶其实特别喜欢听歌,也喜欢唱歌,最喜欢的是邓丽君,在家没事还会自己唱两句,说起来我该是遗传了奶奶优良的基因吧,才会对音乐如此敏感。
再后来我去了电视台,奶奶就把收音机抛到一边,俨然成了电视迷,只要有我出现的节目,她都会期期不落地看下来。
记得有一年春节,浙江卫视在杭州延安路武林广场立了一个巨幅的广告牌,因为前一年我做的节目收视率还不错,因而那次我也出现在了那个广告牌上。那一年,奶奶已经八十几岁,她从电视里看到武林广场有我的广告后,竟然独自一人从偏远的铁路宿舍,一路坐公交车来到武林广场,默默地对着广告牌看了两个小时。
当她告诉我这件事情时,我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而奶奶却摸着我的头开心地说:“我就是想看看我的乔乔是多么有出息!”
我在奶奶心中有了出息,却因为工作愈加忙碌,少了很多去看望她的时间。
在我们家,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周六大家都要回奶奶家,陪她吃饭聊天。年纪大的人都像小孩子一样,喜欢热闹。我心里总是惦记着要抽时间回去看看,却总是阴错阳差地无法实现,每次想起总觉得亏欠奶奶。好在老婆替我尽了很多孝道,不管我在与不在,每到周六她一定是在奶奶家度过的。
很长时间里,奶奶的身体都特别好,腿脚比大多数同龄老人都要利索,这是因为她有个坚持多年的习惯:晨练,她每天的“必修课”。直到后来,陆续出了几次事故,奶奶的身子才渐渐弱了,出门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奶奶的美好晨练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被城市的发展破坏了。
我们的城市日新月异,然而清晨已不比从前,再不是安静休闲的时光,杭州城也失去了它独有的恬静优雅。
从一大早开始,大街小巷车水马龙,行人脚步匆匆。奶奶曾经不止一次在这样的匆忙环境中受伤,甚至有一次被电动车撞倒在地。骑电动车的孩子显然是外地人,见自己撞到人也被吓得不轻,没有跑也没有辩驳,只是傻傻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奶奶被扶起来之后,见那孩子怪可怜的,想想外地人出来也不容易,便一毛钱没让人赔就把人给放走了,自己步履蹒跚地挪回了家。
那一次也就罢了,在家休息了几天就没什么大碍了,家里人总算放下心来,奶奶也依旧喜欢一个人出去闲逛。可是好景不长,有一次,她在公交车上起身给人让座,没想到司机在这时候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由于惯性,奶奶磕到身前座位的铁架上,啪的一声,膝盖骨碎了。
这一次,奶奶不得不住了好几个月的医院。我记得当时,她躺在病床上跟我说,她特别害怕,怕再也回不了家了。我轻轻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说:“没事儿,马上我们就住一起啦,好不好?”听了这话,奶奶终于安心,因为在我手心里的她的手不再颤抖了。
那一次出院之后,我便把奶奶接回我家一起住了两个月,那是一段很值得怀念的日子。我和奶奶的相处,从来没有代沟,很大部分原因是:奶奶和我是不同节奏的人,各有各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我们都非常尊重对方的生活方式,从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奶奶还是那个闲不住的奶奶,而我在保证她健康安全的前提下,也只好由她去了。
变老是我们每个人都逃不了的宿命。作为儿孙的我们,只能尽自己一切所能去守护亲人。我做《我爱记歌词》那会儿,奶奶还知道一点儿,后来慢慢地,她迷糊的时候越来越多,需要常年住院了。
奶奶住院以后,不论多忙,我都会抽空去看望她,她几乎每次都能高兴地叫出我的小名“乔乔”。我还听护士小姐说,每次只要我出现在电视里,奶奶就会开心地指着我,跟病友说:“看,这是我孙子!”
可是由于工作的关系,就算偶尔能抽出时间来,也是毫无固定性,于是这份职责便落到了妻子身上。那些日子,她每周六一定去医院陪护,一次不落。奶奶因为爱屋及乌,从心眼里也很是疼爱我妻子。
这几年,奶奶的记忆力也在减退,有时候我去看她,她都认不出来我。有时候,我握着奶奶的手问她:“奶奶,您认识我吗?我是乔乔。”奶奶略有些茫然,在身后忙碌的妻子走过来说:“刚才还跟我说话呢,怎么现在不认识人了?”她探身过去问:“奶奶,认识我吗?”奶奶微笑点头:“玲玲。”
因为忙,也因为全家早就从原来的住所搬了出来,奶奶住过大半生的老宅我已多年没回去过,不知斑驳的墙面还会不会掉下石灰,也不知院子里盛开的桃花还记不记得她,但我总还能在耳边听到奶奶惬意地轻哼的小曲儿,就像20年前一样。